陆彬蔚跟着冷笑了一声,像是在嘲笑江景行被谢容皎亲自拆台的尴尬。
由于连日操办大典诸多事宜的缘故,他笑得明显中气不足。
江景行再如何不要脸,也不可能将劳苦功高的陆彬蔚就地揍上一顿。
好在他心很宽,所以转而关切起陆彬蔚的身体健康:“我听陆兄声音,大有内中虚浮,中气不足之意,可需要好好将养将养?诶呀不说远的需要陆兄好好操劳的北地朝堂,就是在我和阿辞大典上这个样子,也不免有失颜面啊。”
听得近日难得摆脱缠身公务,在演武场中一心练刀,四散刀气破坏城主府无数植被的谢容华很歉疚:“怪我自己太不上心了。”
批奏折是不可能批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批的。
所以“悠悠来,以后你和我一起练刀,增强体质。”
仿佛在场所有人均忘了陆彬蔚是个修为境界不低的修行者。
本来他的战力也不能以修行者论。
想来又是好一段互相折磨的痛苦时光。
谢容皎以谴责的眼光看向这一场赢得谢桓青眼相待和拖谢容华与陆彬蔚一道下水的最大赢家江景行。
正义使谢容皎该站出来主持公道,责备江景行的险恶用心。
话到嘴边变成:“那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多谢优游阿兄操劳一场。”
左右大家都很高兴,乐得这样。
既然如此,何必去多管其他旁的细枝末节?
这一场合道大典办得很成功。
他们所有的亲人朋友均在场,在妆饰得如仙宫宝殿的凤陵城主府,在直入云霄光明大放的长明高塔之前看两人向天立世合籍,从此一体。
修行者的大典与凡人敲锣打鼓,力求个喜气洋洋的热热闹闹不大相同,大多敛容肃立,气氛庄重,以示对这两位圣境的尊敬和祝福。
自然,这样平静的缄默背后藏着暗潮涌动。
最提心吊胆的是剑门弟子。
已经破境到大乘,接任剑门掌门之位的方临壑接过大典请柬的时候表情冰凝,良久不语。
师兄这时候一定很惊讶。
可能还带会觉得两人竟然不忠于剑,双双出轨和对方,而非自己的本命剑过一辈子,是一对喜新厌旧,抛妻弃子的狗男男而气愤。
肯定还会惋惜这两个当世修为和剑道境界公然最高的人,居然没一心扑在剑道上钻研,反而沉迷于情爱俗事,失望于这两个对剑道不诚的俗人。
裴茗将方临壑简单易懂的内心扒得精精光。
他越想越绝望,越想越害怕。
求生欲使他扑通一声,直接向方临壑跪了下去,大声喊道:“师兄你冷静一点!不要去砸场子啊!你想想咱们剑门能禁得住圣人的浩然剑吗?能禁得住谢家世子的千古东流吗?”
没错,即使是如剑门掌门,偶尔也是要向残酷的现实和锋利的剑锋低头的。
方临壑冷冷瞥他一眼。
随后,裴茗被方临壑以男儿膝下有黄金,和大声哭喊不成体统的名义,日日操练剑术得痛不欲生。
但是见着安安分分过完两人的合籍大典,甚至僵硬地说了一句恭喜的方临壑,裴茗暗中欣慰拭泪,深深觉得自己这些日子里炼狱般的生活是有意义的。
至少他保住了整个剑门。
死后也能向地下的剑门前辈邀功,向以后来的剑门弟子吹嘘。
非常值得。
第二提心吊胆的是姜长澜。
因着他曾经和两人一路,吃狗粮吃到撑的缘故,他接到请柬时,不但没出现方临壑那种冰冻如雕塑的神奇姿态,反而是“果然如此”的理所当然,下一刻就搁下请柬,寻思着该备什么礼。
然而他是跟着千百楼主一道来的。
一个,嚼着势头是要和自己手里的扇子相伴一生,却偏偏早到凤陵城几天,被谢桓和江景行你一言我一语明劝暗秀的想掀翻凤陵城主府的可怜人。
“我说千百,虽说你先前做过很对不起我的事,搞得我们差点恩断义绝形同陌路,但那么多年来的好友情谊总归不是假的。”江景行闲闲嗑着瓜子,“该劝的,我得劝你一句。”
“姓江的说得不错。”朱颜回府,谢桓继江景行之后陷入看谁都觉得可亲可爱的状态中,语重心长:“千百,你那么多年来,一个人漂泊在外,离家打拼出那么大一份家业殊为不易,正是如此,才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伴侣照顾在你身边。”
说得他们两个人的伴侣好像都很知冷知热。
江景行自然地忽略谢容皎手里那把镇江山:“岳父说得不错。千百你看,昔年我们三人在镐京城中何等风光快活。现在,我和岳父人生圆满,别无他求,更不忍心看千百你一个人孑然一身,孤独终老。你又不是剑修中人,扇子终究不是良配。”
千百楼主被气得面目歪曲,险些打开扇子暴起,准备给他们一人来一记狠的长长记性。
这个危险的想法被江景行的八极剑下一刻镇压住。
千百楼主从往事中回神,对上的是姜长澜忧心忡忡的脸庞,劝他道:“前辈你可千万别意气用事,否则这可不是毁不毁圣人世子大典的问题——”
是千百楼主死不死的问题。
千百楼主正感受到一些来自他人的关怀,内心回温之时,姜长澜又摸了摸鼻子,实诚道:“毕竟有恩必报,前辈若是出个万一,我寻谁报恩去?”
哦。
所以只要有个人活着让你报恩就可以了吗?
千百楼主面无表情打开扇子,忽然很想一扇子给自己一个痛快。
第135章 国师番外(一)
国师和是少年相识的交情。
那时候的国师尚且不是在北荒有小儿止啼奇效,心机深沉喜怒不定, 听上去就非常厉害的风云人物, 只是一个安安稳稳在小山村中长大的少年。
那时候太|祖姬羡也不是以一人之力驱逐北荒, 开辟周国的千古一人, 只是个不稳长大, 逃到小山村里避难的少年。
当时北荒横行北地, 人命如草芥,一城城的百姓被屠杀得几无青壮年男子,满城飘着妇女号哭, 婴儿哀啼和老人一夜之间花白如棉絮的头发, 无声应和着北地冰雪之景。
而冰雪之上, 则是满地冻得硬邦邦,终日不化的凝血肉末, 是森白人骨,是一团团剥落长发。
到后来的日子里, 这些东西也没了。
因为人活着总是要吃饭的。
存粮吃完了就啃树皮, 坑泥土, 等树也被吃得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桩之时,便是同族相残,易子而食。
这样的活着不知道有什么意思。
还是少年的姬羡想。
十几岁的姬羡没有以后的盖世修为武功,但凡碰上一个强壮点的荒人一不小心就要嗝屁,真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他一路逃过荒人的搜捕追杀, 还同时啃着树皮没被饿死。
兴许是一个升斗小民, 一个最最微末如蝼蚁不值一提的少年, 对着洪流滚滚般的凄惨肮脏世道最后的倔强和不妥协。
也幸亏姬羡合该是要当太|祖的命,当他真正穷途末路饿晕过去后,一睁眼发现自己竟身处在一座僻静不为人知的小村落内。
一座真正如桃花源一般,自耕自种,衣食饱足,男女老少皆语笑盈盈,毫无半点在乱世里磨练出来如兔子般一点就蹿得老高的机警戒心。
姬羡不敢置信这地方是真的。
正如上山打猎,顺带把姬羡拖回来的国师也不敢置信真的有人能凄惨到这地步。
他犹豫再三,仍是戳了戳姬羡问道:“外面的野兽那么凶的吗?”
他信了他娘口中所说的“你出去还不够给人塞牙缝”的话了。
姬羡以为他说的是外面的荒人和失却心智的九州人。
确实和野兽没哪里有两样。
他嘴角浮上一丝苦笑:“确实如洪水猛兽,毒蛇巨禽,不过这世道如此,都是为了活着罢了。”
国师看他饿的皮包骨,浑身上下伤痕累累的样子,不禁对他大生同情之意。
想来外面的异兽一定很凶很吓人,才让姬羡半点肉都猎不到,反被打得伤痕累累。
真惨。
阿娘说得对,外面的世界真可怕qaq。
国师自觉是个很有风度修养的翩翩少年郎,不再去揭姬羡伤疤,转而问道:“我看你样子饿了很久,要知道东西吗?”
姬羡双眼亮了起来,他眼睛里的那么一点亮光照彻他本来俊秀深邃的面目,尽管在浑身上下无一不狼狈的情况下,仍叫人眼前一明。
国师未尝不是看他一表人才,瘫在那里等死喂野猪未免太可惜,所以才愿意费好大的力气,拉好远的距离将姬羡拖过来。
食物满满摆了一桌,虽说山村里人做法简朴,没那些金雕玉脍的精细讲究,然而在当今,温热管饱的饭菜已经是求之不得的美梦,倘若再加上一点荤腥,那真是神仙不换。
而国师拿出来招待他的这个级别,姬羡捏着筷子认真思忖半晌,觉得大约是脱离神仙,上升到开天辟地级别的。
姬羡在这个世道的熏陶之下,质朴地秉持着你给我一块馒头,我们就是过命交情的生死之交的理念。
国师给他的一桌菜肴,大约能让他们少说做上几十辈子的生死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