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块烂肉上都缠绕着一根或几根头发,正是这东西把它们捆缚在一起,让它们不至于因一个小小的动作就散在地上。
它用头发勉强绷着一身碎皮,像是《永恒的记忆》里的钟表一样软软塌塌地、融化般地趴附着。
它像是在洗手台上流淌。
皮口袋一样的头颅嵌着那颗眼珠,溜溜地转着。
这东西身上只有一只眼,就是那颗被镶嵌在面部上的、玻璃似的眼睛,那是只左眼。
另一只眼睛该待的地方瘪瘪的,紧闭着,空无一物,和它的嘴一样,干瘪,起皱,苍白得几乎透明。
这张脸上的皮肤因各自曾经身处的位置不同,所以腐坏程度也就各相迥异,有的已经拉丝膨胀,有的还沾缠着新鲜的红色血丝,组成在同一具身体上时,这种参差便更加明显,白白红红,凑合着嵌在一起,像是不规则的国际象棋的棋盘。
用这张脸当例图,应该能很好地证明四色地图问题。
闫云书看着这具面条一样塌软的身体,恐惧到了极点时反而令他冷静了下来。
还没等这东西张嘴,他就抢先问道:“你是谁?”
这是他第一次鼓足勇气和这些异类说话。
被堵了嘴的这怪物脖子猛地一抽,脸上的碎肉颤动着,拉得头发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他看着它,脑子里突然蹦出了一句台词:波特,你竟敢拿我自己的咒语对付我?
多亏了斯内普,他竟然在这样精神高度紧绷的时刻绷不住发出了一声轻笑,虽然仅仅只是气声,却激怒了这个缝合怪物。
“你这个婊.子养的!”它狰狞地叫着,声带虽被撕裂了,它却依靠完好的舌头和微微漏风的口腔共同震动说出了这句话。
这话和刚刚康泉告诉他的话一模一样,在那一瞬间点红了他的眼睛。
闫云书没有动,只是愤怒地凝视着这怪物,咬牙切齿:“你再说一遍?!”
他抠动着手腕上的红绳,对这里是真是假已有判断,可他依旧没有醒过来,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住心中翻滚着的愤怒,掐捏揉挖,粗暴地对待自己的手臂,用尽了一切办法,强迫自己快点醒转回来。
但他显然失败了,他没能从这里离开。
那蛇一样的缝合怪就地一卷,摔下洗手台,扭动身体,蛇行,裹挟着水,捎带着脏污,一点一点,蜿蜒至闫云书身前。
“你以为我弄不死你吗?”它说。
但面前这人看上去似乎已经不在乎这个了,他说:“你不是云端,你是个怪物。”
“我是!我说我是,我就是!我说我不是,就不是!”缝合怪尖锐的气声吹哨似的呲出来,携出熏人的腥气。
这样一句奇怪的话并没有引起这人的重视,他看着这个诡异的东西,坚定地说了一句:“你说你是,但你我都知道,你不是云端,你吓不到我。”
在最后一句话上,他加重了语气,不是在告诉对方,而是在安抚自己。
它吓不到他的。
它不是云端。
他看着这缝合怪身上牵连着的头发,心里想着,如果有一把刀在这,就能把它身体上的连接处割开,让它散落在地上了。
这种想法在那一刹那便抓住了他的心神,尤其在他察觉到自己的手腕上仍然戴着那根红绳时,他又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如果他可以把红绳在这样一个空间里具象化,那么,他是否可以把刀子具象出来?
答案是可以,他相信自己可以。
他看着那向着他不断蠕动的缝合怪,开始在心中想象一把刀的形状,刀尖锋利,不能过长,也不可以太短,必须是他所熟悉的,片状的,能被他轻巧拿住的。
他常用的,最熟悉的,正是美工刀,长短合适,大小适中,可伸缩,刀片锋利得能利到骨头,刀身上最好裹着一层油。
他这样想着,不断地后撤自己的身体,嘴里念念有词,当他感到后背紧贴上墙壁再也无法退后一步时,他的右手触及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
扁而长,窄而瘦,金属外壳,擦油刀片——是一把全新的美工刀。
当这刀被他捡起来,稳稳握在手中时,那种真实感才真正地席卷了他的全身,他才真的敢相信,自己具象化了一把刀,而他正握着它。
那东西看着他手里的刀,发出了愤怒的呲声,急急扭动着皮囊,想要后退,此时它已离他非常近,还差一步就要攀上他的身体。
闫云书握住那美工刀,好像握住了自己的勇气,力从胆边生,竟一个打挺,拉出刀片,猛地向着缝合怪物扑了上去!
他不管这刀片有没有划破它的皮肉,有没有碰伤自己,他只是在刀子接触到人类皮肤传来滞涩感时愣了一愣,就又迅速地投身于割线工作中去了。
崭新的美工刀锋利至极,一刀下去,没入皮肉,断筋断线,刀刀狠绝。
他看不见的是,每一次下手,每一刀下去,脸上的表情都是那种带着快意的癫狂,他快乐地释放着自己的压抑,在第一次与鬼怪的纠缠中占尽了上风。
他被压抑得实在是太久了。
再老实安分的人,被欺负久了,也会生出反抗的心思。
“你不是要吓我吗?你不是说你是云端吗?你不是很厉害吗?你怎么不狂了?你怎么不骂了?”他一声声呵斥着,甚至不嫌恶心地直接骑在这东西身上,一刀一刀,每一刀都是痛快。
那些被他割下来的肉,断裂了控制它们的头发,便害怕似的飞速逃离,快得像露珠从荷叶上翻滚过去,半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那缝合怪连连叫着,呲着腥气,气到发疯,扭曲着想要攻击他,但却被一点点卸去的部件拖累得无法动弹,甚至因它的扭动而被对方找到时机,又添几刀。
最终,所有的碎肉都被闫云书一刀刀抹净了,剔去了,只剩下那一颗蹦跶着想要逃窜的眼球。
“还剩下你。”闫云书拎起了这东西,放在眼前看,他如果能看得到自己的表情,就会发现,这个时候的他,简直不像他自己,那是一种完全陌生的,释放了所有压力,解除了所有假面的他。
这眼球上缠着的头发所剩无几,没法做什么,只能尽力冲这人传达着求饶的信息。
很难想象,一个光秃秃的眼球居然可以做出那么多的花样。
“你让我饶了你?那你要拿什么来换呢?”闫云书笑了笑。
眼球抽动残损的发丝,刚想表现出自己的诚意,便被一阵剧痛贯穿——如果眼球能感觉到“痛”这一感触的话——它最后所见,便是这人抓着一把刀,狠厉而畅快地划下一刀的样子。
他根本无心知道它究竟有什么能告诉他,他只是毁灭一切他看不过眼的东西。
毁灭一切羞辱他、侮辱他的东西。
那种畅快淋漓的情绪在看到破裂成几瓣的眼球时达到了顶峰,他对自己造成的结果十分满意,以至于昏过去的时候,脸上都还带着笑。
从没有这么高兴过了。
眩晕带来的失重感猛然缠住他的身体,刺激得他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稳住了身体。
他扶住洗手台,保证自己不会摔倒后,发现自己正站在洗手台的镜子前,洗手台上没有任何血污,地上也十分干净,卫生间里,每一个隔间的门都是开着的,露着里面干净的蹲位,也同时在述说着一件事情:没有任何事在这里发生,没有任何改变在现实中出现。
他怔怔地站着,手里还残留着美工刀金属外壳的冰凉触感,那样的快意也还未冷却,脸上、身上,都是干净的,没有碎肉,也没有脏污。
他想起了自己在进入幻觉之前打算做什么了。
他想要洗把脸。
于是,他甩了甩头,打开水龙头,掬了一把清水往脸上泼,使用物理方式降了温。
脚步声传来,从外面进来了一个人,这人拍了拍他的后背,问道:“怎么这么慢啊?发生什么事了?”
是仝阳的声音。
闫云书感到心头一阵安定,他惊喜地抬起头来,迫切地想要告诉对方自己刚刚遇到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他又是怎么解决的。
可当他抬起头的时候,心头却微微一刺。
只见,一根红绳,静静地卧在他的左手腕上。
而他的右手,沉甸甸的,正握着一把金属制品。
他没有任何异样,只是笑着,说:“你简直不知道我刚刚有多么威武,我跟你说,刚刚就像这样——”
他猛地转身,美工刀坚定地划下,把面前的仝阳和这样一间虚假的卫生间一起割裂,破碎,露出黑色的无垠黑暗来。
“就像这样。”他扶着洗手台,轻轻地说,手腕上空空如也。
第55章 命中因果
这次他再睁开眼的时候,看到了空空如也的手腕,和什么都没有的掌心。
没有红绳,也没有美工刀。
这里是真实的世界。
闫云书终于放松了下来,他冷静地关上了水龙头,看也不看镜子一眼,甩了甩手,出去了。
“走吧,你还想看谁去啊?”康泉问道,“我领你去。”
他说着,似乎看出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探了探头,仔细端详着青年的脸,问了一句:“你怎么了?怎么看上去不大好啊?是不是不舒服?中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