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日雄少爷吗……?还是别的什么人?”
孟婆顿住了动作,他依然沉浮在水里,距离阿蓝只有数步之遥。阿蓝垂着手,两人视线没有对上,我却感觉孟婆的心迭然一沉。
我看他按住胸口,像是有什么要破胸而出一般。在那一瞬间,我在孟婆脸上看见陌生的、狰狞的神情,仿佛那个阳寿已尽、却因为孟婆占据肉身而未能回归地府的那个亡魂,忽然短暂地清醒一般。
但这瞬间稍纵即逝,孟婆很快恢复了笑容,自然又爽朗。
“你在说什么啊?阿蓝。”
孟婆说着。“我当然是黎日雄。你不是都知道吗?我只不过是因为车祸,才把过去的事情都忘了。”
我看阿蓝仍旧站在那,沉默良久,这才终于抬起了头。
“是,您当然是日雄少爷。”阿蓝的表情没有变化,我看他也脱去T恤,随孟婆一起沉入水中。
“我们走吧,少爷。”阿蓝说。
不知道是否我的错觉,在阿蓝钻入水底前,我竟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一丝近似恨意的情绪。
我去了醧忘台一趟。
数日没有过来巡视,以前孟婆在的时候,我几乎每天都会过来看看。
没了孟婆的醧忘台,一样是塞满了亡魂。白判他们制作了号码牌,让这些亡魂等叫号进来喝孟婆汤,门口全挤满了等待饮用孟婆汤的亡魂,队伍末端都快过了奈河桥。
“不要推挤!不要吵!领了号码牌就不用在这边傻排,可以到附近晃晃,等叫到号码再过来,不要通通挤在这里!”
“那边那个!不准抢别人的号码牌,信不信我送你去大轮地狱!”
“蛤?被插队?你被插队不会自己抢回来啊?你也太没用了吧!……”
远方代孟婆班的判官在奈河旁吆喝,鬼差也在帮忙整队。孟婆在的时候,醧忘台作业的速度很快,但现在明显被卡住了。
我看醧忘台前有好几个拉白布条、举牌子的团体,还有牌子上面写着“还我真相,拒喝孟婆汤”。
我不想惊动那些忙碌的判官和鬼差,只穿着T恤牛仔裤等等便服,还戴鸭舌帽装年轻人,混进那些亡魂里面,果然从头到尾没人发现我就是地府主人。
孟婆的居所也在醧忘台左近。当年孟婆忽然说要搬出我府邸,自己一处居住时,我就替他弄了个小屋子。
虽然不像阎王府那样有庭园楼阁、雕梁画栋,但也小巧别致,还有孟婆最中意的书斋。
仔细想起来,自从分居之后,我已许久没到孟婆的住处,大概是被孟婆赶出房间的阴影太深刻,我不敢随意再越雷池一步。
孟婆的书斋像王爷府一样,已装上的计算机和网络等等现代化设备。
天庭老叫我们要跟上时代潮流,阳世的科技日新月异,一下子民主社会、计算机设备、手机、平板、网络什么的接二连三出来,我们每年还要受固定时数的教育训练,否则与亡魂会形成代沟,
孟婆的书斋收满了书,这孩子没有去过阳世,书籍都是爱护他的鬼差们从阳世替他带下来的。鬼差们经常得去阳世拘提问题亡魂,也因此是最常穿梭阴阳两界的。
除了一些孟婆专业上会用到的书,诸如《如何一分钟和人混熟》、《取得他人信任的一百种方法》或是《注意了,那些人说的可能不是真心话》之类的书籍,孟婆书架上大多是小说。
我的手指在那些我的手指在那些《坏坏总裁俏秘书》、《卧底警察好吃惊》还有《勇者,你为什么骑在魔王身上》(这好像是系列作,旁边还有《勇者,你为什么蹲在魔王跨下》和《勇者,你为什么趴在魔王背上》)等等小说上滑过,脑海里浮现孟婆坐在奈河桥畔,低眉信目,点着阅读灯看书的模样。
孟婆看得专心时,我总喜欢绕到他身后,就这样坐下来,看他什么时候会回头发现我。
孟婆有时看得吃吃傻笑,好半天才转过头,发现我在身后时,那种又惊讶、又不好意思的神情,每次看了心情都会好上一整天。
‘……王爷。’他总是会这样叫我,半带怪罪半带害羞。
我在书斋里晃了几圈,顺步踱进孟婆的卧室。
孟婆的卧室就在书斋旁边,收拾得很整洁。茶几旁搁着单人床,床上还有本看了一半、插了书签的书。
我坐在孟婆床上,突然兴起,之前追阳世的剧,里面都说血气方刚的青少年,好像都会在床下藏黄色书刊。
虽然以孟婆的实际年龄,离青少年期有点远,但他最近如此渴望恋爱,或许跟他欲求不满也有关,身为他的长辈兼老板,有必要稍微了解一下。
这不是探人隐私,纯粹是关心他。
我掀开他的床底,底下还真的有个小的压克力抽屉。
我心里一喜,有一种发现别人秘密的兴奋感。我把小抽屉拉了出来,上面竟然还上了锁。但这难不倒我,我食指在锁上一点,锁头崩解开来,我轻而易举地把它扔开,把抽屉打了开来。
抽屉里都是纸片,我把放在最上头的一张抽出来,发觉那竟然是封信。
“吾儿亲启:”
“娘对不起你,娘不擅长写信、也很懒得写字,但要是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走,你长大以后应该会恨我,所以还是勉强自己写信了。”
我惊觉那是孟婆的娘写给孟婆的信,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孟婆的娘有留言给孟婆。
我有点不满,既然有这心思留言给孟婆,何不也顺便留给我?这麻吉也太不够意思。
“娘先讲结论。总之,娘无法再待在地府。”
“无法待在地府的原因很多,但追根究柢,就是那个他妈的混账王爷……对不起,娘太激动了。娘的个性就是这样,一遇到不爽的事就会生气生很久,生气就会没办法思考,就会冲动行事,你以后可不要学娘这个样子。”
我一怔,因为我?孟婆他娘离开地府是因为我?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
而且她自己莫名其妙去阳世抱了个孩子、又莫名其妙把孩子丢给我,真要说混账的话,我还想骂她,倒是她先来骂我了。
我刚想往下细看,但却发现信件有缺漏,不知是谁抽掉了其中几张,读起来前言不对后语。
“……那个混账王爷至少有一件事是说对的,那就是感情这种事,伤身也伤神、伤己也伤人。唉,现在同你讲你也听不懂吧!但你以后一定会懂得的。”
“总之,娘对不起你,我本来想等你大一点再走,但娘真的无法再欺骗自己了。等你长大了,想清楚了,或许再来寻娘吧!你是个聪明冷静的孩子,跟娘不同,一定能找到自己的生存之道,娘暂时无法再陪在你身边了。”
“愿你平安。亲娘 字。”
我的手覆在信件上,坐在孟婆的床上怔然良久。这信只有头跟尾,根本读不懂孟婆的娘想表达什么。
但从信中可以确定的有两件事,第一,孟婆的娘真的是刻意离开我,不是一时兴起跳轮转台跳着玩的。
第二,孟婆的娘所以会刻意疏远我,是因为我做了什么让她讨厌我的事。
否则她也不会骂我“混账”,还骂了不只一次。但我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我到底做了什么会让地府女性员工连夜逃跑的坏事。
难道我也不小心在她面前露鸟了吗?还是讲黄色笑话?性平议题还真是麻烦。
我把信件搁到一边,低头沉思,却发现抽屉里还有其他物品。
我发现那是照片,用塑料封套包着,感觉慎而重之。
地府有时候也会拍照留恋的,像是员工旅游的时候、教育训练的时候,有时还会要求写附照片的项目报告。地府有专用的相机,可以补捉从人到鬼、从鬼到神明的影像。
我把照片抽出来,上面第一张,是孟婆小时候的照片,旁边站着孟婆的娘,正亲昵地抱着小孟婆的肩膀。
许久没见到孟婆的娘,我发现自己竟有一丝怀念感。
我本以为下面的照片也全是这样的合照,但却不是。底下大约五到六十张的照片,拍的全是同一个人。
场景我很熟悉,都是在地府,多数是在我办公室里,这些照片也不是正面拍摄,比较像偷拍,有的从背后、有的从侧面,还有远远从外面的窗棱间隙拍进来的。
我很快惊觉,照片里的人不是别人,就是我本人。
我依稀记得,大概是孟婆十七、八岁的时候吧!曾经跟我要过相机,我想他少年心性,可能就喜欢新奇的玩意儿,也没多问,嘱咐鬼差从阳世带了台当时很前卫的胶卷相机给他。
我看着这些像是练习拍照失败的相片,不知为何,心跳有点加快。除了各个角度的偷拍照,这些照片里还有我的睡颜。
在办公室打嗑睡是最多的,连我在卷宗上睡到流口水的丑态,都被孟婆巨细靡遗地纪录下来。
有张是在我的睡房里。我不知道孟婆是何时拍的,那天我应该是喝了酒,换上了像现在这样的便服,随意倒卧在床头。
我看着照片里的自己,上衣被自己撩起、裤子也没穿好,光着两只脚,仰躺着倒在床的边缘,嘴里似乎还说着梦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