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南将手机收起来,打算回家再看匹配者的故事。他点的是水煮牛肉套餐,辣度很合适,香而不呛,肉片滑嫩,嚼劲却不减半分。
乔真也在看手机,看了几眼后,便收回目光。
突然有年轻学生走过来,问祝南:“你好,我是大二文学系的学生,请问你是哪个系的学长吗?如果方便的话可以留个联系方式吗?”
祝南的手机通讯录像一棵光秃秃的树,树上只有一片绿叶,那片绿叶便是乔真。骤然被问能不能再添一片绿叶,他有些窘迫,委婉拒绝:“我不是这里的学生。”
年轻学生留着寸头,一脸阳刚,锲而不舍地问:“不是我们学校的也没关系,所以可以留个联系方式,之后聊一聊吗?”
祝南看了乔真一眼,窘涩未退,将话说明白了些:“我想,没有这个必要了吧。”
年轻学生呆滞地戳在原地,两分遗憾三分失望,他意味不明地瞥了眼乔真,了然道:“打扰了。”
祝南憋出一句没关系,望着学生失落的背影,觉得面前的水煮牛肉也没这么香了。
“我是不是过分了啊。”祝南对乔真说,“给个联系方式好像也没什么。万一他是有问题想向我请教呢?”他说完后一句话时,自己也觉得有种怪异的不妥。
乔真轻飘飘地说:“以后有陌生人问你要联系方式,一律打发了便是。给个联系方式的确没什么,麻烦的是给了联系方式之后的事。”
祝南倒是不反感交朋友,只是他觉得自己在这个星球上不会久留,对欺瞒乔真已有愧疚,不想再去跟别人深交了。他点点头,认同地说:“以后一律打发了。”
二人吃完饭,又逛了一会校园,又在外面解决了一顿晚饭,之后他们就坐着小天线回家了,这次依旧是飞行模式,还是快速的。不过祝南给予了小天线更多的信任,也不再抖抖索索的了。
回到家,祝南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
夜笼万物,一钩弯月点点星。
祝南前几日淘了一盏老式煤油灯,灯罩是磨砂玻璃的,做成了桔梗花的模样。他转动旋钮,划开火柴,点着灯芯,盖上玻璃罩,调整了亮度。
暖黄的灯光照亮了昏黑的房间,祝南盘腿倚靠在床上,打开手机,开始看匹配者写的信。
——
《笨人》
我不知道谁会看到这封信,也不知道会得到怎样的回应。但无论如何,都要向看到这封信的陌生人,嗯,或者说是有缘人,道一声谢。
我见过故事杂货铺很多次了,我多次想进去,却多次驻足停步。我害怕他会把我所有的想说不能说、或者说无人可说的事全都揭露出来,而我再没办法将用沉默掩饰孤独,以骄傲欺骗自己。
自出生起,我便异于常人,使我异于常人的事物不是身体或心理的疾病,而是我的天赋。
我太聪明了——请注意,这不是带着骄傲或炫耀的态度说出来的,相反,这是我所有痛苦、纠结、不安的根源。
五岁前我骄傲于自己的聪明,五岁之后我却痛恨自己的聪明。
我没有上过幼儿园,也没有上过小学。大人们都觉得我不需要经历这两个学习阶段,幼儿园和小学是给正常孩子成长的地方,而像我这样的天才,在这里只会浪费时间、浪费天赋。
我那时觉得他们也说得没错,我甚至比很多大人都聪明,懂得都多。我有过目不忘的能力;我可以在心里计算时间,精准到一分一秒的那种;我看他们口中“晦涩难懂”的大部头书籍,犹如看小孩子过家家。我的起点线跟同龄人的不一样,我便不需要跟他们走在同一段路程上。
而这样做的直接后果便是,我没有朋友。
说来可笑,我长这么大,一个朋友都没有。不管真心还是假意,不管比我大还是比我小,一个也没有。
我强调了这句话两遍,是因为这件事的确很不可思议,十几年的人生里,谁没有过几个一起笑一起闹、牵着手玩蹦蹦跳的朋友?但我真的没有。
不过,前些日子,我认识了一个很奇怪的人,跟他应该也算是朋友了。但这不是这封信的主题,所以我略过不提了。
小时候有一次,我独自上街买笔记本,看到了几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在玩跳房子,他们笑得可高兴了,我心动了,我也想加入他们。
我走过去,问:“请问我可以跟你们一起玩吗?”
他们看了我一眼,纷纷摇头。
我掩盖不住失落,问:“为什么?”
其中有个孩子说:“我妈妈说你是天才,你很聪明很聪明,而我们很普通很普通,我们不应该一起玩。”
还有个孩子说:“爸爸说我们怎么玩都可以,但是不能跟你一起,不能打扰你学习。你这样的人,以后是要干大事的,我们不能阻止你干大事。”
他们笑着走远了,我呆立原地,隐约记得那日余晖落尽,那番话像纹身一样刻进了我的皮肉上,我至今都无法得到释怀。
我在想,他们的爸爸妈妈叫他们不能这么做,不能那样做,如果他们的父母没有这样叮嘱过自己的孩子,那他们那日,是不是就会跟我一起玩了?
但我得出的结果是不会。
我站在踩过的地板上,我从那里审视自己,“我”是天才,“我”是特别的,这种特别渗出怪异,淌出不讨喜。
同龄人不是刻意疏远我的,我孤僻又奇怪,十句话里有九句话他们听不懂。而他们的言论,在当时的我的眼里,是幼稚而浅薄,是无聊而烦闷的。
我喜欢的只是有伙伴的感觉,跟伙伴待在一起的感觉,而不是跟他们交流所有索然无味的过程。
方枘装不进圆凿,水和火也不能相容,天才儿童不能跟平凡儿童一起玩耍。
那我就在想,天才儿童跟天才儿童,是一定可以玩在一起的吧。
我错得彻底。
六岁那年,我跟随姑姑来到另一个城镇,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
我听闻那个地方也有一个天才儿童,央着姑姑带我去见她。
姑姑不胜我扰,择了个晴日,带上礼物,牵着我,敲了那家的门。
我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天才女孩,但她根本就没有与我玩乐的意思,她眼里只有机器和火箭,对于与人交往这样的事情不屑一顾。
我满载欣喜而来,搅搅混混,失望透顶地回了家。
也没有大人能理解我对朋友的渴望,他们都觉得,我有这样的脑袋,便已然是三生修来的福气,有没有朋友很重要吗?不重要,一点也不重要。他们愈是这样劝慰我,我愈是感到孤独。没有人想把我从孤独的悬崖里扯回来,他们都觉得我应该享受,在孤独悬崖边缘提心吊胆的滋味。
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享受这样的孤独。即使是这世间最愚笨的蠢材,也曾经或正在拥有一个真诚的傻子朋友。
孤独充斥着我的胸膛,对友情的渴望只增不减,这次我迈向了更远的一步,找一个年纪比我大许多的、聊得来的忘年朋友,也不失为一种乐事。
有很多中年或老年教授惊讶、欣赏、赞叹我与生俱来的天赋,但他们只想把我当成实验品、或者未来的科学家、又或者想收我为徒,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他们有的只是为了名利,有的待我是真心的好,但没有一个能给我我想要的那种感情。
我终于放弃了这件事情,我接受了自己没有朋友这个事实。
我埋头于书籍、音乐和科学里,我借助这些东西来忘却孤独带给我的挫败感,我将无助和伤痛掩藏起来,我表现得若无其事,但我知道,我只是在自欺欺人。
我日渐不爱说话。
没有人看出我的异样,或者说,他们觉得在我的身上,所有的异样都是正常的东西。我觉得后者更加符合他们的想法。
写了这么多,无非是想表达这些情感。倾诉和聆听是一种很好的交流过程,现在我承担了“倾诉者”的身份,写完之后,一舒心中闷气,其实这样就够了。
给陌生的你看到,我可以把你称呼为“陌生朋友”吧。你也不必绞尽脑汁地安慰我,你的存在,聆听者的存在,本身就已经很好了。
接下来到我看你的故事了。
很高兴遇见你。
——金桔
于夏夜留。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章的时候,乌云拖着潮湿的裙摆,在空中疾奔,致大雨滂沱。
我独自一人在宿舍,小声地放着纯音乐,就着昏黄的灯光,慢慢地敲完了这一章。
写完后雨已经停了,但树叶还在滴水。
我站在阳台上,明明绿树成荫,却恍惚有种在看黑白电影的感觉。
金桔是谁很明显了。
我不是金桔,但我把自己想象成了金桔,我反复剖析着他的孤独,我已经把他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了,甚至忘了自己只是一个执笔者。
胡言乱语了一堆。别管我。
☆、实验品
祝南看完金桔的信,长长地缓了一口气。
他刚刚在看信的时候,不自觉地屏气凝神,怕惊扰那笔下的文字所传达出来的故事和情感,他绷着弦,如今看完了,弦也没有彻底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