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将军便嗤之以鼻,他说:“少说点天真的废话,拿不拿?”
那时他们都还只把“不打了”与“和平谈判”当玩笑跟不切实际的调侃,谁也没想过它有一天能真的发生。
对于还处在战时的人来说,过度畅想和平与安稳也是危险的,不明智的。
因此沃修把这个关于和平的设想很快翻篇,他只悄然记下了身边这人恐怕有一点——有极其细微的一点——口是心非的样子。
而到了两人一起走入旋转长廊,崖会泉用伤手把他猛然回拽的这天,沃修一经意识到后面这人用了受伤的右手,他心情那时复杂极了,让他在不动声色加深“口是心非”认知的同时,也自动略过了崖会泉嘲讽性质浓重的学他说话。
“你的手……”沃修让悬浮探头下落,想把被眼前这人有意放去暗处的右臂扒拉出来,检查一下。
崖会泉没等到沃修跟自己互怼,也很是意外,听到这不仅不针锋相对,还疑似带了温和担心的话,沃修视力卓绝的眼睛就清楚看见,崖将军整个人都绷了起来,他好像格外不适应收到这样的关心,并且不单是由于给出它的是他的敌人。
他就是纯粹不习惯收到这种待遇。
就像崖将军长到这么大,在这片宇宙里活蹦乱跳这么多年,他周围却没一个会好声好气关心他两句,细心问一下他怎么了的大活人似的。
“没事。”崖会泉在回过神后迅速后退一步,像能借着拉开一点距离避让过这无形的关心,他嘴唇微微一动,可能原本还准备了别的冷言冷语,结果也在沃修的反向出招下给关心哑火了。
那只悬浮探头被他抬左手拨走,没照到他右手边,他让探头飘向墙壁,转移话题地说:“先看看后面那面墙。”
那面墙从被沃修不慎扫了一下起,一直在发出窸窸窣窣响动,不过好在它只是持续发出异响,墙上的东西似乎被限制着活动空间,也离开不了墙面,才给了崖会泉和沃修能稍作交流的空档。
沃修的嗅觉和视觉一样灵敏,他鼻端已经捕捉到空气里浮露的丝丝缕缕血气。
他朝崖会泉的右手再度投去一眼,转身走向石墙时有意无意把人往背后挡了挡。
重新查看过墙面之后,崖会泉和沃修便发现,发出异响的不是墙壁上攀附的藻苔,而是在表面的海藻和墙面之间,借着暗色植物的遮掩,中间层里夹着一种大约只有人指甲盖大小的寄生物。
那画面很容易让密恐患者当场犯起密集恐惧症,海藻背后成片粘着这种小玩意,它们裹着石灰质地的壳,像长在石墙和藻类之间的诡异硬质“双面胶”。
沃修说:“奇怪。”
崖会泉没看出这些长着迷你蔓脚的小东西是什么,在看清了它们的长相后,他再听它们集体活动时的窸窸窣窣,只幻感似的觉得身上哪里隐隐发痒。
“你认识这是什么?”他问沃修。
“像变异的藤壶。”沃修很快回答,“一种古老的节肢动物,通常生活在浅层海域和潮间带,能攀附海岸上的礁石,也能攀在船底,还能寄生在鲸鱼和海龟身上,但像海藻和石墙,它们通常不会是原始藤壶的选择,是个它们以往不会感兴趣的栖息地,这些小东西能长在这,我合理怀疑是受了这片特殊海域的环境影响,发生了某种变异。”
石壁上的藤壶被人惊动,还在海藻和石壁间伸着蔓脚攀爬,让藻苔在墙面上几乎出现了“游动”一般的效果,却没有要成片的暴起伤人,对两位不速之客同样不太感兴趣的样子。
崖会泉和沃修谁都不是生物科学方面的专家,看不出它们为什么变异,又为什么能长在非原始栖息地的原因,他们连这个遗迹本身也还没探索完毕,不知道它是谁建成的建筑,也不知道这里的原住民如今都去了哪。
确认石壁上的藤壶不会对人造成干扰,他们接下来只要小心一些,避免再接触石壁上的海藻就行,沃修正说了句走吧,他又一次有意把崖会泉往远离石墙的方向带。
崖会泉嫌沃修总往身边凑有点挤,伸手再度按上这人肩头,手动把这挤他的妨碍推开到三十公分外。
“等等。”崖会泉说,“你再看看石壁下面,这种小寄生物带着海藻爬开后,下面是不是还有东西?”
沃修一愣。
当年的照明条件很有限,两个人的行动力也有限,崖会泉和沃修花了很长时间,才终于弄清楚那块石壁上的“东西”原来是已带有潮蚀痕迹的浮雕,是一种运用相当古朴的手段凿刻的壁画。
而能弄清楚这是壁画就已很不容易,想要进一步弄明白壁画上画了什么,它是否能揭露这处遗迹的秘密,便是摆在二人面前的又一个难题。
——但这对十七年的崖会泉和沃修来说已然不是问题。
“石壁上是这个星球原住民的起点与终点,他们原本生活在陆地,又出于不知名的原因,陆地环境持续恶化,能够供族群生存的空间越来越小,这里的原住民们为了求生,便不得不开始向地下,甚至向海底搬迁,他们往下拓展,试图靠双手和技术创造出新的生存天地。”
模拟出的投影长廊里,沃修看着技术修复下焕然一新的石壁,他把崖会泉的右手拉了过来,裹在自己掌心。
“但这番不屈不挠的努力依旧失败了。”他轻声说,复述了那个后来他跟崖会泉沿着石壁一路下行探索,终于在壁画的指引下看见的结局,“原住民们躲到地下,躲去海底,每一次迁徙都意味着一次居民数量的动荡,会有一部分人在迁徙的途中倒下,会有第二部 分人在适应新环境的过程中倒下,接着,最后那些经历了层层筛选,扛住了考验,能够在这个深海建群里生活的人,他们看似是这场‘优胜劣汰’里的胜出者,却也没能逃过湮灭的命运,在迁入海底遗迹的三十五年后,最后一位遗留者刻下壁画的最后一笔,他带上了已故族民的所有骸骨,返回陆地。”
所以崖会泉和沃修在修好了第一套动力设备,可以前往海面上方时,他们选择了先去到这颗小荒星的陆地,到达了通过壁画解读出的区域。
这个星球上的人从地上转移到地下,再由地下去往海底,海底遗迹里的壁画是由不幸的幸存者们接力完成,最后的原住民为它画下结局,遥遥指向上方陆地。
他沿着族群的轨迹一路逆行,海水与潮湿是天然的“保存剂”,让他能找到并带上那些还没腐朽的骸骨。
遗留者找齐了自己能找到的人,带大家回了陆地,把族人们和自己一起安置在那里。
崖会泉和沃修把动力艇停在海岸,他们那天穿过海滩,翻过山头,看见了那片粗陋又壮观的坟地。
坟地入口立了一块石碑,布满风蚀日晒的痕迹,上面刻了简易的文字,它日后终于幸得翻译,意思是——
【我们的来处,我们的归期。】
第109章 回望 “这种喜欢到处刻‘到此一游’的……
被遗忘的小星球太寂静了, 寂静到所有会主动制造出响动的活物都似乎潜入海底,于是陆地间只剩下风,剩下小荒星固执接纳的千万光年外的一点太阳痕迹, 剩下在和着风翻卷的浪潮,风声又卷起潮汐声,把它们少许的送到人耳际。
崖会泉记得沃修问了自己一个问题,在他们共同对着那片坟地缄默无言的时候。
“崖将军。”沃修忽然说, “你为什么而战?”
他们眼前是一个族群的终局,它不曾出现在星盟的记录里,可能域外联合人也对它知之甚少,而它第一次在一位星盟来客及一名域外联合人面前现身,就是向两位征战四方的指挥官展现了它最后的结局。
那位最后的遗留者当然早就不在了。
收敛尸骨,凭着一己之力建起这个粗陋的坟地, 这两项工作耗尽了遗留者最后的生命力, 他在做完这一切后和族人的遗骨挨在一起, 又在不知多少年过去后, 他们已然不分彼此,大家在沉眠之地依偎成一团。
这个种族的居民,大多是互相拥抱着死去的。
崖会泉被沃修那一问给问顿住, 他勉强从前方的坟地抽回视线,把目光投给沃修。
沃修却没看他。
域外联合的年轻指挥官神色难得沉稳, 收起了对方一贯示人的漫不经心, 眉宇间甚至沉出了一点郁气。
崖会泉一开始以为那是句话质问,后来他发现不是,因为沃修并没有要求他必须给出一个答案的样子。
沃修嘴上是在问人,姿态却更接近自省。
“在域外联合变成一个整体,还没有‘域外联合’这个头衔之前, 域外有着不少像这地方一样的小星球。”沃修轻声说,“小星球上有流民,有臭名昭著的诈骗犯与海盗,也有像这样的族群。我不知道下面这群沉睡者的文化与历史,与他们素不相识,但我猜,他们应该是诞生自‘大航海’时代,又在大航海结束,步入星历元年时选择了这里,当做族群的栖息地。”
大航海时代,人类举家搬迁,基因获得飞跃式进化的时代。
也是异种基因携带者首次出现,大批原始物种因无法适应大迁徙而灭亡,新生物种与智慧族□□替问世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