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宁愿装作与他毫不相识的模样,心甘情愿地赴死。
*
冬日的帝都笼罩在灰蒙蒙的雾霭当中,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气息。
没有阳光,也没有风。
悬浮车无声地行驶在既定的轨道上,模糊成一片片剪影。
早晨七点半,距离最高审判庭的审判直播正式开始,还有一个半小时。
无数虫在或忙碌或闲暇的生活中点开那个象征着正义与理性的图标,静静地等待着审判庭有史以来升迁速度最快、最具声望、同时又最神秘的的审判官秦斯开始他职业生涯里最重大的一次审判。
说起这个审判官,帝都很多虫都对他的名字耳熟能详。
他长相俊美,能力超凡,进行审判向来严酷而一丝不苟,从来没有出过任何纰漏。
他曾在几次直播中露过脸,此时又恰逢审判庭经历危机后进行转型的重大时机,因而得到了很多虫的欣赏,几乎成了一种奇特的精神信仰。
然而凡事必有阴暗面,最近却一直有小道消息流传出来,拿这位审判官先生的来历出身做文章。
的确,星网上有关秦斯的只虫信息除了毕业学院外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有。在这样一个科技文明高度发达的时代,这种情况几乎是不可能存在的。因此,这其中也衍生出来了很多不怎么正面的猜想。
对于这些,审判庭从来没有公开回应过,秦斯更是置之不理。
就像他一直遵循着的宗旨一样,当他作为审判者时就已经放弃了作为一只虫时所拥有的一切。他只是一把尺子,衡量正义与非正义的博弈限度的尺子。
*
上午八点五十五,距离审判正式开始,还有最后五分钟。
下面的审判席上已经坐满了虫,所有虫都衣冠楚楚,一脸肃穆。
环绕着偌大的审判厅,密密麻麻的视听装置正全方位无死角地对审判厅内发生的一切进行转播预演。
“观众朋友们大家好!近日才被披露出来的有关当年科研所死伤案件终于要在今天开庭审理了!我们现在正位于帝都最高审判庭的审判厅,距离审判正式开始还有不到三分钟。下面我向大家简单介绍一下此次审判到场的审判官……咦?秦审判官呢?”
审判台上的审判员已经就坐完毕,然而最中间那个主席位却还空空如也。原本应该提前十分钟就坐在那里的少年审判官不见了踪影。
“审判就要开始了,你还在这干什么?”
蒙拉一脚踹开了卫生间的门,然后就看到镜子前的雄虫。
少年弯着腰,“哗哗”的水声不断传来。他两只手撑着洗漱台边缘,将脸埋在冰冷的水流里不断冲刷着,深蓝色的制服长袍勾勒出背脊清瘦优美的线条,像是一张被拉到极致的弓。
“……你怎么回事?”蒙拉被他反常的行为吓了一跳,迟疑了一下,才朝他走了两步。
“发生了什么?”
在他印象里,秦斯天生就比旁虫少了那根多愁善感的神经,是个从来不会被情绪影响的、天生的审判者。
无论碰到再怎么棘手的案件,遇到再怎么凶狠的嫌疑犯,他都能从容不迫地应对,像个吝啬鬼一样,从不肯轻易流露出内心任何真实的情感。
但现在这是……
难道是太累了?
蒙拉走到他身后,推了推他的肩膀,“你没事吧?”
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要是实在身体不舒服,我去帮你跟苏格审判长说……”
“不用。”秦斯这次倒是反应快。
他把脑袋从水里拔.出来,抬起手背狠狠抹了一把,看了蒙拉一眼。
他的目光透过沾湿了的、凌乱的黑发,和蒙拉短暂地对视了一下。
少年皮肤上还沾着透明的水珠,睫毛也是湿漉漉的,然而神情和目光却是锋利无比,像是冬天里冻了一晚上的铁器。
但那目光稍纵即逝,蒙拉只不过是惊愕地眨了眨眼,那种狠戾的、被逼到绝境而孤注一掷的的感觉就已经尽数退去,快点让他怀疑刚才那一幕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我没事,也不用跟任何虫说。”
擦肩而过的瞬间,他听到年轻的审判官这样说。
蒙拉望着他的背影,说不出来话。
秦斯的背影依旧像往常一样,清瘦挺拔,步伐冷酷而坚定,似乎与往日里他每一次在审判正式开始前去往审判厅给旁虫留下的背影并无二类。
但蒙拉却恍惚地觉得,好像有什么是不一样的。
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呢?
*
在秦斯的记忆里,自从自己当上了代理审判官之后,就从来没有缺席过任何一场审判,更没有在审判即将开始前才姗姗来迟。
这是第一次。
昨天晚上就在他想要不顾一切,打破所有桎梏带穆溪离开时,意外发生了。
穆溪拒绝了他,以一个无比坚决的姿态。
“就这样不好吗?”穆溪执拗地看着他,目光里透出一股哀伤。
“我太累了……只有死亡才能让我得到最终的救赎……”
秦斯一瞬悚然。眼前的虫分明就是他的穆溪,但又好像有哪里不一样。
“任何虫或事物都必然经历从成长到死亡的进程,这一点,我或许比很多虫都要更早认识到,并且理解得更加透彻。”
“我的生命在尚且有价值时存在,又因为失去它本身的意义而消亡。而现在,也只不过是那个理应消亡的日子来临了而已。”
秦斯:“我不明白。”
“你不用明白。”穆溪定定地望着他,目光像窗外的稀薄月色。
“你只需要往前走,做任何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我的爱或许对你来说更像是种束缚,是阻挡你勇往直前的一道枷锁。”
说到最后他喃喃道,“就这样吧。这就是我理想的结局。”
他不会说出自从一切都尘埃落定后,那种巨大的压迫感消失后,自己内心骤然泛起的恐慌。自己的心脏曾高高地悬了太久,对未来的恐慌已经压制了一切希望。
他原本以为在夙愿得偿后,自己会迎来最终的解放,然而却没有。
相反,生活越是幸福,就越是担心迟早有一天眼前的一切都会破碎。
在审判庭的虫找上门来将他带走时,穆溪听到自己长长地舒了口气。
终于要结束了。
光明磊落的审判官先生身边怎么能够存在这样的一个污点?他不允许这样的事情长期存在。所以自己还是消失吧。无论是死亡还是永久监.禁,都不会再成为旁谁的累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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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斯心神俱震。第一次发现他或许有哪里做错了。
他一直没有发现过穆溪心底深处这些阴暗到极致的想法,那样自卑又那样绝望。
而现在正是这些情绪积攒到了极点,将他们推到了这样的地步。
*
高大的审判台上方悬挂着的巨大的复古钟敲响了九下,与此同时,少年审判官踏上最后一节阶梯,在审判桌前立定。
座位席上的虫无一不再仰着头看他,有的写满了好奇与探究,有的充斥着敬仰与信任。也有一些虫没有在看他。
他们将视线落到了审判台正下方的那道修长挺拔的虫影上。那虫双手被激光镣铐紧紧地锁在一旁的栏杆上,柔软的脖颈微微低垂,简直让虫无法将他与传说中那位先是制造出“血腥清洗”、后又一手建立了SPIDER的危险虫物联系在一起。
负责主持整场审判的审判员偷偷观察着主席台上审判官的神色,然后咳嗽一身,轻轻敲了敲手里的审判锤。
“下面正式进入庭审。”他说。
“第一个环节有请原告方陈述被告相关诉讼理由。”
由于这起案件已经是五年前发生的了,这些年也一直被虫刻意隐瞒着,从来没有谁提起过,知情虫原本就少之又少,而在这仅有的几只知情虫中,甚至都早已将一切认作是当初他们犯下那些罪行所承担的必要后果,因而心里有鬼,躲还来不及,凑上前来指认这种事情更是没有胆量做。所以坐在原告席位上的只是负责整理这部分相关线索的审判庭专审员。
一个专审员站了起来,开始陈述案情,并递交材料。
这是个资历尚浅的审判员,有心想在主审官面前好好表现,说话昂首挺胸,中气十足。
他能够感受到秦斯的目光落在他的头顶,竟然有些锋利。
座位上熙熙攘攘全是虫,而这只不过是整个虫星所以关注这场审判的虫里的几十分之一。
更多的虫躲在屏幕之后,正怀揣着猎奇而期待的心情等待着最终的结局。
其实这是没什么悬念的。
所有虫都是如此认为。
一定是死刑,或者是无期。
更何况坐在主审台上的那位少年还是一向以铁血无情著称的秦斯。
在这种情况下,已经没有虫愿意去细细地了解这起案子发生的原委,就像他们对这个故事里蔓延生长着的绝望爱意选择视而不见一样。
这世间的悲欢并不相同,从来没有什么真正的感同身受。
在结束原告陈述后,出于虫道主义,被告方也拥有发言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