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着实有些看不穿伏清的意图,手悬在衣服上空,犹豫着一动不动。
伏清道:“穿上。”
金口既开,我这才小心翼翼地接过衣服,徐徐展开,抖了两下。我虽然对衣服材质没有什么概念,但手一摸上去,心里便有了个底,并非寻常。
想到这里,我又笑自己大惊小怪。伏清拿出手的东西,哪一样不名贵?
再看这颜色,非黑即白,一瞧就是伏清的品味。
思及此处,我受宠若惊的同时不免有些质疑:“真君大人的衣服,我恐怕穿了太大。”
伏清身长比我高了半头有余,换我将他的衣服穿在身上,准要拖地半尺。这可不是糟蹋东西吗?
岂料我自作多情,伏清冷冷撇我一眼:“谁同你说是我的衣服?”
旁边站着的仙娥捂嘴一笑,柔声细语道:“这位小仙君,不如先穿上试试。”
我瞅着这仙女姐姐一脸温柔,不像是等着看我笑话的人,这才将信将疑地套上衣服,站在原地转了两圈。
合身。
嗅了嗅,还有香味。
我问:“这什么味道,怪好闻的。”
那仙娥应声:“熏了乌沉香。”
我不知乌沉香为何物,含糊点头,又掀起袖子,爱不释手地抚摸良久,直到伏清冷冷开口,打断我顾影自怜的自得之态。
“走了。”
我这才记起伏清,颠颠跑到他面前显摆一番:“真君大人,好看么?”
伏清又皱起眉,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望着我。我久久等不到他回应,正想再找个话题,忽然听见他说:“尚可入眼。”
我喜出望外,又来了劲,追着问他:“这衣服你早已替我备好了么?”
“真君大人是如何得知我身量尺寸的?”
“真君大人?”
“真君大人!”
伏清忍无可忍,低声呵斥:“闭嘴。”声音冷漠,面容却是神色难辨。
我乖乖闭上嘴,笑眯眯地盯着他看。
他目光微沉,不知是恼怒多点,还是无奈多些:“你还真是得寸进尺。”
第9章 玉漏迟·其二
21.
我心想,我得寸进尺的时候多了去了,就是不知道你受不受得住。当然,这话我就算烂在肚子里,也是不敢同他说的。
我不说话,伏清便也沉默,只疏离地站在一旁,左手负在身后,右手解开腰侧系着的玉哨,递到唇边,凤目微垂,徐徐吹奏。
哨声清越悠长,不消片刻,就从云海处飞来只通体雪白的大鸟,瞳仁是漂亮的金褐色,头顶一抹丹赤,长足挺拔纤细。
它收了翅膀,卷起一道凛冽劲风,稳稳当当地落在阆风宫前。这大鸟拔着瘦长的脖颈,身姿挺拔,孤高仪态与伏清如出一辙。
我若有所思,指了指这只大鸟,问伏清:“这只大鸟是你的坐骑?”
语音刚落,大鸟和伏清双双把头转了过来,极有默契地一同瞪着我。
我见伏清面色难看,有些莫名所以,身旁的仙娥笑着同我解释:“株昭是东极咸阴的仙鹤,极有灵性。仙君若是将它称为大鸟,可算是折辱了。”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又见伏清衣袖翩飞,已先行一步骑上那灵鹤,我紧随其后,也想跟着骑上去。
伏清看我伸手,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毫不留情地把我的手拍下来,皱眉道:“你做什么?”
我摸着被拍红的手背,也愣了愣:“不是要骑着这大鸟——啊不,灵鹤去干桑族吗?”
伏清居高临下看我,冷言拒绝:“我不习惯与人同骑。”他摸了摸株昭的头,又说,“你自行跟上我就是。”
我只好收回手,讪笑:“真君大人真是绝情。我未曾去过干桑族,待会上路,真君大人恐怕得多留神等等我才是。”
22.
有一说一。
这东极咸阴的仙鹤,跟其他大鸟比起来,倒还真的有两把刷子,也不枉它的灵兽之名了。
先前在阆风宫,我才刚将揽月枝召出来,它就已振翅一跃,霜白身躯登时与仙庭云海融为一体,只余尾侧点点墨色鲜明醒目。
这得要瞬行千里了吧?
揽月枝虽然也算得上上等灵器,但这般比较起来,确实是占尽下风了。
我仰身躺在揽月枝上,闭上眼不着调地哼了会歌,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地睁开眼。
伏清静待在不远前。株昭的羽毛雪白,伏清的脸比那羽毛还白。
大概是气的。
23.
这已经是他第五次停下来等我了。
株昭瞬行千里,而我的揽月枝本不用于赶路一途,即便眼下已全力驱使,仍是逊色许多。株昭飞一会,便要停下来等我一会,如此往复来回数次,伏清的耐心已消磨殆尽。
我有些不好意思:“真君久等了。”
伏清冷冷看我:“已经过了一个时辰。”语罢,他身下灵鹤也发出一声短促的嘹唳,金澄澄的鹤眼比伏清瞪得还圆,恨不得将我拆吃入腹。
我委屈:“揽月枝本就不比灵兽,这已经是最快了。真君大人若是真想快些,不如——”
我没有将话挑明,只是同他不停使眼色。
伏清看穿我的企图,秀丽眉梢皱得极紧,过了许久,才嘲道:“我看你是故意而为。”
他的灰色瞳仁在云海掩映之下颜色更浅,无端显出几分肃杀之意:“你成日在我这卖弄嘴皮,是真以为我不敢动你?”
我心道不妙。
第10章 玉漏迟·其三
24.
伏清虽总板着副冷淡面容,却极少真正动怒。我与他相处数十年光阴,即便我日日放肆,他也只对我放过两次狠话。
第一次是我瞒着他,偷摸着溜进阆风宫见了他表妹一面。
他闻讯赶来的时候,我正坐在雱辛身侧,撩起她头发,想去看她耳后烙印——其实我没什么恶意,不过是想一睹伏清心上人的风采罢了。
他关心则乱,以为我是意图不轨。
盛怒之下,差点将我活活掐死在床边。最后大抵是想到如果我死了,他表妹也活不长久,这才勉强松手。
眼如霜刃,厉声警告我:“若有下次,定不轻饶。”
我瘫在地上,不停喘气,脖子留下了一圈紫红指印,好几天都没消下去,很是狼狈不堪,最后还被他罚了禁足一月。
眼下应该算是第二次。
唉,他可以为雱辛冲冠一怒,也可以为株昭艴然不悦,又或许可以为任何人,却唯独不会为了我。
我知他软肋为何,知他命门为何,也知他对我浑然无一点在乎。但我自取其辱惯了,或许还存了些侥幸,总意图试探他的底线,想看他是否真的无动于衷。
我这样对他,他心里大概恨透了我。
不过没关系。
我早说过,我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所以不会太难过。
真的。
25.
我觉得我不难过,便好像真的不太难过,还能冲伏清笑一笑,柔声问他:“真君大人又要掐我一回吗?”
伏清眸光微动,与我眼神交汇之时,似有片刻的迟疑不忍。待我仔细看去,又只剩下全然的漠然之色。
我以为他是默认了,心底微冷,一双手抖抖索索,愣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我才勉强止住抖,垂下头,不愿将失魂落魄之态让他瞧见,低声道:“真君大人误会了。我方才的意思是,让株昭衔着揽月枝的尾,拖着我一同走罢了。”
伏清静默不语。
我听他不回应,忙不迭地补上一句:“我、我身份低微,并无逾矩之意。”
又过了许久,伏清才终于道:“过来。”
我没敢抬头,有些惴惴不安,极其小心地驱使揽月枝往他那移动了点距离。
他冷冷重复了一遍:“过来。”
我好心提醒他:“不能再过来了。”再过来就得坐到你身上了。
他似是极轻地叹了口气,随后我衣服后领被人抓着提起。我跟只无头苍蝇似的在半空使劲扑腾了两下,心里又慌又乱,闭着眼睛大喊:“手下留情!”
那只手应声而放,我心里连着咯噔了好几声,想着完了完了。却不料,我没有自高空坠落,反而稳当地落在一个柔软的物事上。
难道是株昭?
我颤颤巍巍睁开眼,还没反应过来是个什么情况,身下的株昭已一飞冲天,冲势凌厉,耳侧狂风呼啸,吹的我眼睛都快睁不开。又是一个急转,我重心不稳,往前扑去,双手牢牢抱住面前人影。
我迟疑地小口吸气、呼气,生怕惊扰了伏清。他若是一个不高兴,将我从鸟背上甩下来,我可就得不偿失了。
伏清身子紧绷,却没像往日那般呵斥我无礼。我松了口气,借着姿势,抽了抽鼻子,悄悄地闻了闻他衣服的味道。
是极好闻的香气,如生于霜天雪地中的素净白梅,清香自发,散至乾坤万里,化作春意阑珊。
等株昭速度减缓,我才堪堪找回几分思绪,脑中一个个疑问接连不断:
我这是在与伏清同骑?
他不是不与人同骑么?
不对,他方才不是还想杀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