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少数魂魄生前也是人间枭雄,他们轻易不会被控制,记忆也不会轻易被剥离,如此鬼差驱逐他们继续前行。
我不能忘记前事,我连造我身躯的主人的意志都可以对抗,自然不虚这小小离魂阵。
我装作执念未断的样子,被鬼差驱着前行。
但梨花林里突然狂风袭卷,我坠在队伍末尾,不由自主被卷入一个漩涡里。
一片,两片,千万片,梨花团团,花香馥馥。
我在一阵梨花雨月色雪里,听见了声声梵音,是吟游的诗人吗?他在倾诉人间的别歌吗?
度过岁月的河,
接近熊熊燃烧的地火。
地狱的门大开,
黄泉水汹涌奔向人间。
血肉铸成的城和桥,
诉说万年不变的忠诚。
身死魂消,
从此自由徜徉天地间,
魂魄碎成千片万片。
那个有心人,
磕长头为你竖起经幡,
佛前的一朵莲花,
引渡魂魄来归。
你是个被束缚的过客?
还是个自由的归人?
我听不懂诗人的吟诵,但这梵音幽远,白月之下,一把古琴竖着,无人弹唱,风和梨花拂过琴弦,曲子自然响起。
“谁?”
我放轻了声音,生怕惊扰了声音的主人。
“你要见我?”
这声音如同山间的溪水,澄澈,令人忘忧。
我想了想,“你愿意见我吗?”
没有回音,我转头正准备离去。
在断断续续的琴声里,一张几案凭空而现,一方古旧的亭台缓缓升起,边上出现了一个小火炉,莲花状的茶壶置于其上,火炉的炉火烧得很旺,茶壶里并没有水,梨花落满了茶壶,壶里就这么叽里咕噜煮了起来,远远地,可以闻到一阵沁人心脾的香味。
然后,我见到了一个人,也许是一个神。
他身披白色的袈裟,一手持念珠,一手持经卷,面容慈悲又沉静。
明明是个年轻男子的模样,但一双悲悯的眼睛却像看尽了万古的沧桑。
那人素衣素服,而我满身尘土,我生怕亵渎了他,远远站着,问:“你是谁?”
“阿难!”
阿难,追随地藏王菩萨的阿难?那个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那个阿难吗?
第108章 梨花清酿
佛陀自顾自取了琴,抚起琴来,他姿态翩然,琴曲幽远。
我这被这圣洁得不似凡人的佛陀迷惑了神志,一瞬间忘记了尘俗,也忘记了自己将要去往何处?
阿难和尚一脸悲悯,“陌生人?你是谁?你为何来到地狱?”
我一瞬间清醒过来,“不过是个尘俗的人,为了救心中重要的人,要去地狱最深处。”
和尚竟然留下一滴眼泪来,“你又何必那么执着?地狱的最深处,必要趟过最烈的火,涉过最深的河水,经过重重考验,你只不过是一个人偶,何必要走上这一条死路,回去吧!”
和尚施雨露作法,大概是要打发我,离开此地,回到人间,我很不甘心,“佛陀,地狱罪恶何其多,可你却日复一日守着罪恶之地,永远失去自由也不肯离开,这是为何?”
和尚双手合十,虔诚道:“我继承了地藏王菩萨的志愿,只要地狱不空,世间罪恶不清,就永不成佛,这是我的执念,也是我一生的祈愿。我的自由就是众生的自由,众生自由了,我就自由了,阿弥陀佛!”
我敬畏地望着佛陀,“佛陀为证大道不惜永远沉沦在地狱,这是佛陀的执念,而我为了心中的那个人也可以舍生忘死,这是我的执念。佛陀既然怜悯众生,为何不能成全我?”
佛陀淡淡一笑,笑容隐匿在梨花之中,“先前有个神,路过这离魂阵,他要取地心石,我心中有不祥的预感,我知道这也许又是一个悲伤的故事,我在此地阻碍他,他说他为了心中所爱,不管是世外未知的仙山,还是热火蔓延的地狱,他都要去闯一闯,哪怕希望微渺。世间痴人何其多!可悲可叹!”
我心下一喜,“是主人吗?”
我猜测佛陀可能不知道我口中的主人是谁,连忙改口道:“毗天尊神路过了此地?”
佛陀没有回答我,“那个神预感到自己此行也许不顺,他和自己的心上人心意相通,他预感到心上之人也可能会来到此间,我受他嘱托,阻止他的心上人去到地狱,以免他心中之人遭受厄运。”
我心中百感交集,佛陀虽未明言,但我已知晓,他说得那个神,一定是主人,我含着眼泪望着佛陀,“佛陀,我已是将死之人,若能死前找到主人,也算死得其所,身后得安。佛陀又何必为了一个守信的虚名,而伤害一个将死之人的心呢。”
佛陀不为所动,只叹息一声,留给我一个素白的背影,“痴儿!都是痴儿!”
我急于闯关找主人,再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使出破穹刀向佛陀攻去。
“佛陀,得罪了!”
佛陀不闪不避,我刺中了他,鲜血流下来。
我惊得后退两步。
佛陀面不改色,“莫要轻易挥刀,把别人送下地狱,自己也将永不超生。”
我拔出刀,匆匆向后退去,“我……我不想伤害您,但我要去地心最深处,救我的主人,只要我救了主人,我立刻就死,向佛陀赔罪。”
佛陀瞬间消失在原地,梨花林里都是他的身影,他的法相化作千千万万,“佛岂是畏惧死亡?不过怜悯众生罢了。”
他流出的鲜血瞬间化作片片血色梨花,佛陀的法相无处不在,又无处寻觅踪影,他一会儿在梨花枝头,一会儿在红泥间,我使出自己全部的法力,将梨花花枝打得乱颤,梨花扑簌簌落了下来,可仍然未伤他分毫。
梨花落满了地狱,大雪飘满蒿里。
佛陀忽地长叹一声,坐下来,化作千万个和尚,念起了《心经》。
他庄严的声音从遥远的天边传来,“饮了那杯梨花酿,同我念经,只要你能将经书念够九九八十一遍,若那时你仍执念不消,我就放你走。”
我心中百般着急,但如今也没有更好的法子,阿难和尚明显是在此地阻止我,他佛法高深,若不依从他,只怕我真是出不去。
我自得饮了梨花酿,梨花酿清清甜甜,饮了之后只觉一股气流充盈四肢百骸,人也变得神清气爽起来,有忘却俗世的超脱感。
我跪坐在梨花树下,随着和尚念起了佛法。
地狱没有阳光,我只知道梨花落了一万九千片,林里的风刮了九百次,鬼差领着恶鬼们过了九次。
经书我已经念得滚瓜烂熟,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心愈发平静,红尘夙念已经离我远去,我忘却了尘世的一切。
但每当梨花落,鬼差领着百鬼进入冥府时,我总觉得地狱深处有个声音在呼唤我,我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没有完成。
每天佛陀都会住一杯梨花酿给我,当我走神时,佛陀总会用梨花枝敲打我的头,一瞬间就将我的俗念纷纷赶走。
我心中放不下似的,问佛陀,“我是怎么来到此间?”
佛回答我:“你是一个走失迷路的灵魂?”
我更加茫然,“那我要去向哪里?”
佛陀问我:“留在此处不好吗?”
这里,万事不扰,百无一忧,灵魂都是轻飘飘的,一切的烦恼都无,怎么不好?
我还是有些心慌,“我可有什么未完成的事?有没有什么牵挂的人?”
佛陀拈花一笑,面容庄严,“世间的人就如这林子的风,吹过属于他们的生命之林,一年一年生命的花凋落,世人以为风舍不得花,但是不管舍与不舍,花都要落下,与风无关。”
佛法高深,难以理解,不过我却聪明选择闭嘴不再问。如此,一天天过去,我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轻盈,我的神思越来越清明,那些疑问我也不再追究,任它随风而逝。
“你这老秃驴,整日里神神叨叨,做这些拐带良家少年的勾当,也不知羞吗?”一红衣绝代的男子从梨花林间蹿下来。
在漫天的梨花里,他是唯一的色彩,绝艳夺目,灿若青阳,刹那间我只觉得风送梨花满地香。
我一瞬间失了神志,那男子走到我面前,我忘记了佛法,忘记了经卷,只知道痴痴凝望着他。
他见了我每日饮的梨花酿,伸手打翻了他,“你这和尚,为了不让人过去,就弄这些云山雾罩的东西。”
和尚从容不迫,“过去了是地狱,留在此间又何不好?”
红衣男子嗤之以鼻,“那是你一厢情愿,也许旁人就愿意下地狱,你不是也不愿去西天乐土,要留在这罪恶地狱吗?”
红衣男子走到我面前,“唐唐,你忘了我吗?”
他递给我一把糖,给我剥开一颗,我呆呆望着他,他把糖塞在我嘴里,我咂摸两下糖,道:“好甜!”
他摸摸我的额头,“在这里等我。”
阿难和尚和红衣男子打了起来,佛陀虽能化作万千法相,红衣男子也能一身化作万千,还能识破和尚的真身。
我观摩着二人的大战,回味着嘴里的糖,不自觉地醒转过来,前事忽地扑倒我眼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