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决定自己的生。这一次,我决定了自己的死。
青荼呢,他歇斯底里地呼唤着我的名字,绝美的面容扭曲,多情的眸子里蕴藏着焦急、愤怒、伤心、癫狂、不解种种复杂的情绪,他衣衫褴褛,破碎的衣裳一片血红,跌跌撞撞要向我冲过来,十殿阎罗挡在他面前,他杀红了眼,青虹剑青光湛湛,掀起黄泉万丈波澜,无数的恶鬼被波及,被打入黄泉,十殿阎君被青荼打成重伤,但他们仍拼死阻碍青荼的去路。
青荼急了眼,豁出命来死战,他自己亦是身负重伤,浑身伤痕累累,鲜血落到他的发梢、落到他的衣衫上,他整个成了个血染成的魔,比那些地狱恶鬼还要可怕。
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我已然望不见他的模样,只能见到一片红,以及那双充血的痛苦的眸子。
他不知疲倦挥着剑,恶鬼们见他这副杀神模样,竟也畏惧退去,两旁的曼珠沙华被剑气削掉了花枝,红色花朵大朵大朵零落,仿佛千年积蓄力量只为赶赴这一场注定零落消陨的盛会。
我隐隐听见青荼痛苦问,“为甚?为甚要这样对待我?为甚要弃我而去?”
“为甚?”
他声声泣血,竟如那悲哀的猿鸣在地狱经久不息,又像失去故国的杜鹃鸟悲歌。
黄泉饮血,举目皆红。
千里血色蔓延,黄泉下起了血雨,栖息着游魂的黄泉水挟裹着鲜血奔涌,不甘心的恶鬼们的哭声在惨淡的悲风翻卷,怨恨的灵四处飘散,我闻得青荼一声声呼唤着我的名字。
“唐唐,唐唐,唐唐……”
我心口像破了个大洞,我举着刀,一刀一刀割着自己的血肉,我以为,割肉之痛定是难以承受的,可这竟然比不上心中离别的苦楚。
人间千疮百孔,我仍然眷恋。
我爱青荼,我爱这人间。
我的思绪随风飘摇,我想起魔界的曼陀罗妖冶,人间深巷的清酒醉人,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江山如海,沧海变化,一切都令人流连。
我想起我初入凡尘,听说书人的故事,于是学了书中山匪,一身的油滑。跟着青荼在凡尘浪荡,学了他的洒脱不羁,游戏人间,后来历经磨难,学了诗书,又变得稳重内敛。
尽管我一直在变,却只是在模仿旁人,那都不是我自己。
后来,几番生死历练,数度劫难重生,我终于找到自己所爱,所求。
这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但我最幸运得还是与青荼相遇。
和他相遇,胜却天上人间万种风情无数。
我想起无边月夜下海浪涛涛前,他说我独一无二。
我想起昆仑山他不远万里,与我夜半无人私语时。
我想起凡间浪荡时他清歌一曲我舞剑的风流恣意。
我想起秋千架下我们脸红心跳难以自持的风月□□
……
甚至那些求而不得的痛苦,那些难以预料的离别,那些吵架时故意说出的伤人之语,也变得可爱起来。
比如我在金陵城楼对着一座城池向他表白,他没有来。
比如他拒绝我的心意,说着无论我是男是女,都不爱我。
比如我在昆仑违背心意说着绝情的话,那夜更漏声滴,滴滴声碎。
比如我在桂花庭院里刺了他数刀,他的鲜血染红了庭院里的满地桂花。
……
青荼,人间很好,但你最好,我舍不得你。
你给我的糖,那么甜,我还没吃完,正藏在袖间呢。
可故事还是走到了剧终,我的躯体一点点被肢解,我的血肉在地狱筑起了一道坚固的红墙,十万恶鬼都被拦在红墙内。
我的骨头化作了一道白桥,成了亡灵经过奈何桥的必经之地。黄泉翻天的浪涛终于休止,地狱恢复了风平浪静,满河的游魂终于沉落在水底,四处飘散的灵魂也去向他们的归处,悲鸣的风从桥洞穿过,悲声散落,一切都回到了原位。
那一日,两岸的曼珠沙华开了谢,谢了开,刹那芳华,顷刻零落。
那一日,地府的群鬼乱舞,以为获得了一时半刻的自由,却不知都是幻梦。
千年时光从指间滚过,抓不住,留不下。
世间沧桑,地狱的恶鬼来了一茬又一茬。
我的肉身虽死,我的灵魂却没有完全消失,残存了两缕,但因为身躯已然化作地狱的红墙白桥,只能永远在地狱盘桓。
奇怪的是,我的灵魂栖息在冥帝身上。后来,我才知晓,我以自身刺了冥帝两刀,冥帝之心何其强大,我被冥帝的心吸收了两缕魂魄。
于是,千年来,我都幽居在冥帝的心口。
冥帝每日疯疯癫癫的,她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但她对我的到来格外高兴,糊涂的时候她总给我讲各种各样的故事,讲凡人莫离为了兄长愿意同他做交易,只要让兄长摆脱早夭的命运,他愿意永远沉沦地狱。
讲魔界上一任君王青芜如何缠绵黄泉不肯离去,将他如何妄想在黄泉种出曼陀罗,只为心上人千万年以后能来地府看一看。
清醒的时候她会大发慈悲为我讲讲青荼和主人。
那一日在地狱主人和青荼发了疯,主人赤红的眼中泣出血来,而青荼周身魔气暴涨,震得恶鬼们魂飞魄散,他们在黄泉大开杀戒,十殿阎罗个个被打成重伤,阻拦他们的地狱群鬼几乎被屠戮一空。
阿难请来了西天佛祖,佛祖挟十万佛陀降临地狱。
主人和青荼虽沐佛光,却仍没有清醒,他们与诸天神佛对峙,要让这人间为我陪葬。
佛陀说,我以身证道,有悲悯之心,万年之后或有机缘得救。
如此,主人和青荼才被制住,不过他们都力气衰竭,晕厥了过去,各自在昆仑和魔界休养生息。
冥帝伤极重,不过她恢复得极快,已然能施法让我看清天上人间众生相。
于是,我在浮屠塔内看到了世间种种的结局。
我看见小刺为我痛哭流涕,伤心不能自已,因为伤心过度流干了眼泪,她本是我一滴滴雪水浇灌长大,如今雨露滴尽,眼泪已干,原身藤条的水分抽干,所以小刺去往凡间我们共同生活的地方,化作了原形荆棘花,盘踞在我们生活过的小院子,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花枝不长,绿叶不生,只有枯败的老树根扎在土里,固执地等待故人归来。
我看见浮生日复一日望着瑶落的本体,又痴又傻,像是要风化了似的。
人间、魔界、天族暴发了旷日持久的大战,莫干杀死魄罗阿羞奴,而后消失在天地间,云崇登上了天帝之位,与魔族签订了条约,两族平等而治,互不往来,各不干涉。
至于主人,他曾到冥界,告诉冥帝,愿意与他交换,让冥帝获得自由,而他自己愿意永远沉沦地府,不再去往天上人间。
主人瞧不见我,我也望不见他,毕竟那时候我的灵魂还弱,除非冥帝想让我看见,否则我绝不可能看见外面的世界,所以我只能听见主人苍老的悲伤的声音,在地狱的深处久久空洞地回荡。
我感觉到冥帝的目光一直逡巡着自己的心口,那里有残存着两缕魂魄的我,她拒绝了主人,冥帝道:“你的心已然坠落地狱,早就自囚为牢,你比我更悲惨,我只有身体被囚禁,而你将永远不得自由。”
至于青荼,他将王位传给了雪姬,日日在黄泉边奈何桥畔饮酒,他疯疯癫癫,自言自语,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烂醉如泥时衣衫褴褛,醉倒在桥上,再也看不出当年风华绝代的模样。他不吃东西,兜里装着各种各样的糖。渴了,只喝酒,饿了,只吃糖。
酒,备一壶。杯子,备两个。一杯自饮,一杯放桥上。替自己斟满酒,再把桥上空杯斟满,就这样一杯一杯沉默对饮起来。
糖呢,也各样备两颗,一颗自己吃,一颗放桥上。
如今,他变得寡言寡语,大多数时候他都不说话,胡子拉碴,形容枯槁,像个流落黄泉的落魄汉。
但偶尔他也会说话。
他看不见我,但那时的我灵魂的力量慢慢强大起来,极少的时候我能挣脱冥帝,凑到他旁边,听他喃喃自语:“唐唐,你冷不冷,我抱着你,你就不冷了。”
“唐唐,我不让他们踩着你的身体过去,那样你多疼!”
以后的千年万年,他都睡在桥上,无数的恶鬼身披枷锁从他身上走过,他总是低语:“唐唐,不疼,不疼,可惜他们也要被锁在这地狱里不得自由呢!”
我苦笑一声,主人妄想出雷池,获得自由。可万年来,他常常来看冥帝,两人对坐,也不说话,我能感觉到他的心如同笼子里的困兽,被永世囚禁。青荼,出了大荒,本可以驰骋天下,纵横三界,最后却成了地狱里的浪客,再不复当年洒脱恣意。至于我,以为身死魂消,便可以泯没于天地间,从此斩断一切尘缘牵绊,谁知还是成了幽居在旁人心口的一缕魂。
我们苦苦寻求的自由,最后都给自己画定了囚牢,永生永世也不得解脱。
我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青荼慨然道:“唐唐,你什么时候回来?我给你留着桂花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