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非焉望着初一背影, 漾起幽幽悲凉。这种熟悉的陌生感让人实在压抑,她不知是否该与初一开口相谈去探问更多, 还是就这样冷冷保持彼此间的尴尬距离。
又这么在大漠中连行数日, 周遭已荒凉得连枯草都绝了踪迹, 放眼望去只有漫无边际的黄沙。寻常百姓如此闯入大漠腹地的深处,恐怕早已体力不支沦为烈阳之下的森森枯骨。任凭天枢宫师徒三人都是仙门高人,也渐渐露出了疲态。而初一却眼含笑意悠然踱步黄沙之中,看起来还颇有点故地重游的喜悦。要是此时有他人一同前来,定会质问初一是否心怀不轨。然而天枢宫三人就只是默默跟在初一身后坚持前行,并未提出半点异议。
“非一。”又行半个时辰,凌非焉唤住初一,众人也因此停下脚步。
“怎么?”初一回眸,用赤金相间的邪瞳打量凌非焉。
凌非焉抬手擦擦额头,道:“走了许久,喝些水再赶路吧。”
初一一怔,随即淡淡笑道:“我不渴,你与仙尊道尊喝吧。”
凌非焉点点头,取出水囊递给道灵和明陆。那水囊还是进沙漠前在沙洲小镇上灌满的,如今已经干瘪得即刻便要见底儿了。凌非焉看看水囊下意识蹙起眉头,大漠越走越深更无半点绿洲痕迹,若是再寻不到魔坳所在,也不知清水用尽后该如何是好。
初一看到凌非焉的神情,又见凌非焉双唇已经干涸万分自己却并未饮半滴水,便明白了凌非焉的用心。但她却撇撇唇角未发一言,只抬头看了看太阳,道:“走吧,路上耽误这么久,再不快些鬼雄和赵青然可就成气候了。”
四人略略修整,又再出发。待到正午,毒辣阳光狠狠炙烤着万顷黄沙,肉眼已经可以看见蒸腾的热气缓缓波动在空气中。明陆见一行人各自心思沉重闷闷不语,干笑道:“早知入魔坳要走过这么一片荒漠,我当初就不该一门心思扑在降妖伏魔的阵法上,荒废了天御宗那些祈雨的法门。”
道灵闻言,呵呵笑着附和道:“老道记得你与明犀年轻时都是争强好胜的主儿,兄弟两个卯着劲儿的比谁创出的法阵更灵更凶。为了试阵,那些年落在你们兄弟二人手上的小妖小魔可是吃了不少苦头。你们两个呐,就没一个把运风祈雨的道法看在眼里的。”
道灵忽然提到灵犀子,明陆和凌非焉都不知该如何回答。虽说名明犀是走了邪路叛出师门的逆徒,但毕竟是与自己一同度过少年岁月的同门手足,明陆心中对这个师弟还有着许多的懊恼和遗憾。凌非焉知晓初一与灵犀子过往的师徒关系,道灵突然提起那个天御逆徒,凌非焉的注意力自是第一时间落在初一身上。眼下初一性情骤变,道灵却偏偏提起这段往事,凌非焉一时猜不准道灵是真的有感而发,还是故意而为之。
而初一好像并不在意,语气平淡得像是跟灵犀从无师徒之情一般,只向凌非焉道:“不知非焉凌尊可有祈雨的本事?”
凌非焉端端凝望初一的神情,发现眼前人的目光当真不再如往昔那般单纯直白。那三环邪瞳中仿佛没有任何波澜,也看不出任何情绪。凌非焉失落道:“师尊不会,我自然也不会。”
初一听了,悠悠笑道:“明陆师尊不得御剑,你却御得。”
凌非焉心头一震,每次她决意眼前人并不是初一时,那人便要说些事情来向她证明她就是初一。证明她不但知晓初一的一切,她更知道初一知晓的每个人的一切。
明陆见凌非焉和初一之间气氛陡然变得紧绷,便道:“术业有专攻,非焉跟她师父一样,也是倾心降妖除魔之艺才忽略了降雨小技的。至于我嘛,也是随……”
说着明陆瞥了一眼道灵,道灵尴尬的咳了咳,衣袖一拂道:“既然大家都不会,就快点赶路吧。没听非一小友说迟了就要被鬼雄和赵……赵青然占了先机嘛。”
“无妨。”初一掩口一笑,即刻又恢复了高傲神色,指着远处天空道:“你们看。”
凌非焉心中憋着口气,不悦道:“看什么,你还能招片雨云来吗?”
众人寻着初一所指方向望去,但见远处天空似有影影绰绰的幻像漂浮。因为方才离得远还道是些云朵。此时定睛细看,却见幻像中群山层峦叠嶂林木绵延起伏。而且本该巍然不动的山峦林木也是半会儿清晰半会儿模糊,忽隐忽现奇异的很。
道灵与明陆纷纷蹙眉观瞧,凌非焉似乎还在与初一赌气,便道:“海市蜃楼而已,大惊小怪。”
初一听得出来,不以为然道:“海市常于固定之处出现,凌尊可知茫茫大漠之中群魔聚集之地为何偏要以坳为名?”
凌非焉闻言,不再与初一别扭,振奋道:“那山峦中便是魔坳?”
初一点头道:“是,也不是。”
道灵这时站到了凌非焉一边,与初一道:“小友便别卖关子了。”
初一一笑,拱拱手道:“那海市中并非是魔坳之景,海市下却是魔坳之境。饶是能走到此处亲眼看见这海市奇景的,必如我等一样不是凡夫俗子。倘若能以海市之相把他们诱到魔坳之中,再杀了炼血,那可是能让魔息大增的上等材料呢。”
明陆捻捻胡须道:“难怪历来书中都未曾记载魔坳的明确方位,想必即便有人能误打误撞的寻到此处,也难以从群魔的老窝里全身而退。”
此言一出,天枢宫三人顿时提起精神,也明显戒备了许多。
初一见他们仨个个摩拳擦掌奋然欲动的样子,笑道:“别紧张。那海市嘛,看着近离得远。依我们的速度,怎么也要再过一夜才能靠近魔坳边缘。”
茫茫大漠行走数日终于有了方向,天枢宫三人也不觉得疲劳饥渴,纷纷加快步伐向那海市的方向行去。
然而初一说得没错,一行人直走到日沉沙海,海市景象渐渐消失也没走到所谓的魔坳所在。而沙漠里的温差大得骇人,白天晒得暴热,晚上却又寒凉许多。倒是那万里夜空月明星稀晴朗透彻,若不是一场吉凶难料的苦战就在眼前,这一晚倒是个非常适合喝酒赏星把酒言欢的静谧之夜。
四人寻到一个沙丘,在沙脊两侧安顿。道灵明陆一边,留下初一和凌非焉在沙脊的另一边。许是临近了魔坳,夜里道灵不再闭目修养生息,而是和明陆低声聊起什么。沙脊这边,凌非焉与初一两人便沉默得多。
又过许久,凌非焉受不得这尴尬气氛,索性将行囊往沙子上一丢,裹了裹衣衫作势要睡。初一瞥她一眼,又扬扬嘴角,并未做声。
凌非焉背对初一闭上眼睛,一动不动装作入睡,实则竖起耳朵细心聆听。但闻道灵与明陆似在聊着明日若近了魔坳该如何安排应对,又听初一在背后摆弄折扇,时而便传来阵阵海潮风声。
凌非焉不仅在心中猜想,初一会不会来与她说些什么。不然她为什么开了折扇又合上,合了折扇又打开的来回犹豫。还是说,那背后之人果然已是个完全不同的陌生人,也根本不会再对她有那般情愫。
然而凌非焉转念一想,就算背后人确如那日说,像初一一样眷她爱她,却怎么也不是当初的那个初一呀。自己如今对着一个似是而非的人纠结这些qing事,便总有些移情别恋的意味,让她实在感到别扭为难。
想到此,凌非焉心中愈加失落,如果身后人不是初一,那她与初一互相许下的未来又该去哪里兑现。
翻来覆去思量这么许多,凌非焉忽然察觉沙脊对面已无道灵和明陆的对话声,身后也没了初一的折扇声。凌非焉猛然一惊睁开眼睛,也顾不得还在装睡转身便去看身后的人。却见星空之下,初一正枕着自己的手臂安然入睡。
“非一。”凌非焉低声呼唤试探,并未得到回应。于是她轻轻站起身走上沙脊,见道灵和明陆已正襟危坐在沙海中静修,便默默退了回来。
脚下沙砾微微流动,落向卧在沙中的熟睡之人。凌非焉本想回去再作休息,忽然又停下脚步,小心走来到初一身旁。
月色明朗,清晖柔和洒落在初一安静入睡的脸颊上。合上双目的初一与往昔并无二致,俨然便是那个侵了她凌非焉的心乱了凌非焉的情的小道师。
凌非焉心头荡然而动。初一被困涤玄真境难见一面时,她不曾这样失落。初一入魔失心再不认她,她也未有这般酸楚。怎么此时初一见得她也认得她,她却更比那两时更加心酸难过了呢。
夜风轻抚,几缕发丝在初一的脸颊上轻轻拂动。凌非焉怔怔望着,恍惚又见竹屋暖榻上那与她耳鬓厮磨无限温柔的爱人。她下意识伸出手,将手指小心翼翼触碰在初一的眉边。凌非焉从未有过这般渴望与初一亲近的感觉,更奢望初一被她扰得醒来,睁开眼睛,仍是那双乌黑清澈的明眸。
“非焉。”初一尚未睁开眼睛,却抬手握住了凌非焉的手腕。
“你,你……醒着。”凌非焉低声惊呼。一想到她偷触初一被发现,又还是那陌生之人,凌非焉瞬间又羞又窘不知如何解释,只想缩手回来,吱唔道:“我不是……你别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