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试着扎了一针,位置偏了,只好又拔|出|来,谢从心半昏半醒中感到了痛,蹙着眉手不自觉向后收,被周安按住,扎了第二针。
第二针总算扎进去了,周安起身把吊瓶挂在范正拿来的衣架上,看向依旧坐着的裴泽,道:“一时半会挂不完,你先去睡吧,我在这里看着就行。”
裴泽抬头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起身的意思。
周安顿了顿,道:“……那你看着吧,我去睡一会,挂完这两袋叫我。”
并非裴泽不放心周安,只是他有话要单独问谢从心。
两瓶葡萄糖下去,没去叫周安,裴泽给他拔了针头,再测了一次体温,39度6,没退下去多少。
裴泽给他额上换了张冰贴,他大约是来重城前刚理过发,头发半长不短,刚好盖在眉毛上方,露出底下那双精细的眼睛,眼距与眼尾长度仿佛拿尺子量过,略有些长,却正正好好地配他这个人。
裴泽时常会觉得他像狐狸,大多也是因为这双眼睛,眯起来时像极了狐狸,漂亮到无法令人因为他的狡猾而心生厌恶。
外头天早已黑了,秋日温差大,夜里降温很快,一阵凉风从窗缝外头吹进来,谢从心往被子里缩了缩身体,手臂微动间差点从狭窄的椅子上掉下去,被裴泽眼疾手快接住,塞回了被子里。
而后他蜷着身体,脸往枕头里埋得更深了一些。
这样一个细小的暴露虚弱的小动作,忽而令裴泽想到了另一种动物——
像翻身的刺猬。
半夜三点半,谢从心终于醒了。
裴泽给他倒了杯水,他一口气喝完,温度像是稍微退了一些,喝完水后眼中渐渐恢复一点清明,见裴泽坐回了椅子上,便抬起头道:“裴队长有话要说?”
“……”
他真的敏锐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哪怕上一秒还烧得浑浑噩噩,下一秒醒来便能精准洞察旁人的意图。
睡到现在胃中饥饿,谢从心舔了舔唇角的水迹,把杯子递给裴泽,问:“有吃的吗?”
“有。”另一张桌子上的电饭煲里一直给他热着粥,裴泽过去盛了一碗,回来时手里还拿着瓶空了一半的玫瑰豆腐乳。
谢从心发出一声轻微短促的笑声,道:“粥就好,谢谢。”
裴泽并不能领会不他这一笑是为什么,将那豆腐乳放在桌上,坐在一旁等他吃完,谢从心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勺一勺动作奇慢无比,像是故意在考验他的耐心。
他有问题要问谢从心,包括这瓶豆腐乳,也包括他手上再次开裂的伤口,那两名变异的丧尸,以及他急着回京的真正原因,还有周安的事……
其实他并不确定谢从心会不会回答他。
“裴队长想从哪里开始听?”十分钟后谢从心终于喝完了那一碗粥,空碗搁回桌上,靠回椅背上看向那豆腐乳,道,“从这个开始?”
他这样说其实已经间接证实了裴泽心中的猜想,裴泽淡淡道:“随你。”
谢从心干脆非常,抬起已经被周安重新包扎过的手臂,道:“就是裴队长想的那样,我身体里有抗体,早上给你们喝的粥里放了一点血,怕你们看出来只能多放了点调料。本来我也没有把握,现在看来效果还不错。”
说不意外也不可能,但这样一解释,所有事情便顺理成章。
他们在大坝里接触了那么多丧尸都没有发生感染,总不可能是因为那两颗奥司他韦。
裴泽凝视了他片刻,道:“所以重|城要留下你,国科院要我们接你回去。”
“不,我之前告诉你们的,关于我父母的实验并不是假话,”谢从心却道,“许山和国科院都是为了这份资料。至于我的抗体,除了我本人,裴队长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
他似乎是在表述信任,裴泽却清楚感受到了这句话中的试探。
或者说,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就在以各种方式试探着他们这个队伍中的每一个人。
裴泽淡淡道:“为什么怀疑周安?”
他没有顺着自己的话,却反客为主提出这一个问题,谢从心一笑,弯着有些红的眼睛看他,道:“一人一个问题怎么样?裴队长有问题要问我,我也有问题要问裴队长,你可以先问。”
这要求很公平,裴泽略一点头算是答应,还是那个问题:“为什么怀疑周安?”
“周副队太心急了,”谢从心坐直身体调整了一下呼吸,道,“他逼我去电站,应该是为了确认我身上到底有没有抗体。”
周安逼他们前往发电站的行为可以说破绽百出,他在察觉这一点时便决定利用这件事,反过来试探周安。
谢从心道:“裴队长又是怎么看出来我怀疑周副队的?”
裴泽看向他包着绷带的手臂,道:“伤口叠加,他不会看不出来。”
周安是军医,与普通的医生不同,更擅长伤口的判断和处理。
第一次见面时,连他都能一眼看出谢从心的伤口是两次受伤的叠加,周安没有道理判断失误,但当时周安选择了沉默。
这倒是出乎意料,谢从心挑眉,他为了伪装这个伤口,玻璃划得很深,自认为处理得还算完美。
裴泽这个回答,与其说是在解释他的问题,不如说是在给他提供另一个怀疑周安的理由,谢从心坦诚道:“是的,病毒爆发的第一天早晨我被咬伤了,也是那时候我发现自己体内有抗体,没有被病毒感染,但是这件事我在给国科院的电话里没有提过。”
所以周安只可能是从其他地方得知了这件事,而那个告诉他的人也因为无法确定,才会要周安来试探。
在重城里没有合适的机会,恰好遇到电站这件事,有足够的理由去冒险,也有足够的风险迫使他暴露自己来保全队伍,周安才会如此急切地逼迫他们前往电站。
这猜疑并没有多少多少实质性的证据,臆测的成分不少,“只是你的猜测,”裴泽道,“他是我的队员。”
“当然,”谢从心笑了笑,眼中有些轻微的讽意,“但是裴队长,心脏尚有万分之二的几率长在右边,我要保护自己,总要想得多一些。我没有要给周副队定罪的意思,更不是要你现在就去一枪崩了周副队,不过是对诸多可能潜伏的危险保持警惕,希望裴队长能够理解这一点。”
谢从心的态度好的出乎意料,甚至有几分推心置腹的诚恳,裴泽略一点头算是回应,随即提出第二个问题:“为什么信任我?”
他并不认为自己做了什么值得谢从心信任的事情,谢从心完全有理由和防备周安一样防备他。
“谈不上信任,”谢从心道,“我也不过是赌了一把,赌以裴队长的责任感,应该会对我这个任务对象负责到底,无论我是对是错,你都会送我活着回到北|京。”
“……”确实。
“那么轮到我了,裴队长,”谢从心微微一笑,“既然你选择单独询问我关于周副队的问题,说明我没有赌错,对吗?”
裴泽沉默了片刻,谢从心真的太像狐狸,洞察人心,聪慧狡猾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他每问一个问题,谢从心便顺着这个问题反问,兜兜转转,还是在逼他表态。
他也必须承认谢从心赌对了,他会把谢从心平安送回国科院,哪怕谢从心无恶不作,哪怕谢从心真的一枪崩了周安——
那与他对谢从心这个人的感受没有任何关系,任务就是任务,他作为军人,必须完成任务。
或者说谢从心的重要程度,容不得他和第三小队的所有人有任何反对情绪。
片刻之后,裴泽道:“我会送你回去,如果周安对你不利,我不会偏袒他。”
谢从心等的就是这句承诺,唇角总算勾起两边,露出了一个颇为真诚的笑容,不知是因为生病,还是他的承诺,语气也比平常柔软了一些:“那么裴队长,合作愉快了。”
用“合作”两个字并不恰当,裴泽想,这一场深夜谈判更像谢从心对他单方面的利用。
初步建立信任关系后谈话进入正轨,裴泽问:“地下的丧尸是怎么回事?”
谢从心道:“这个解释起来比较复杂,目前我也只是推测而已。大坝地下水汽重,空气中病毒含量高于外部,你可以认为那两名丧尸是比其他丧尸先一步获得了进化的能力。”
LDV可以促生生物生理上的快速进化,但这一次爆发的病毒与二十年前那颗陨石中的LDV并不完全相同,属于同种病毒的不同毒株表现。就像HIV也分为HIV1与HIV2,病理表现上1的毒性远强于2,潜伏期上2却大都长于1。
以此类比,若将当年的病毒称为LDV1,这一次的为LDV2,那么LDV2的潜伏期更长,进化也更为缓慢,所以这两名丧尸在长达十余天的第一阶段后才爆发进入第二阶段,病变达到峰值,获得了所谓的“进化”。
裴泽淡淡道:“其他丧尸也会进化。”
这其实应该算是下一个问题,但他用了陈述句,而谢从心并不介意给出这一点附赠,便答道:“也许,我不能确定。能否‘进化’与个体的身体素质有关,大部分生物的寿命都不足以承担‘进化’带来的负担,二十年前的实验对象中并没有人类,等我回到国科院分析出这两个样本的信息,也许可以解答你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