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谷心里半酸半甜,默默点头。回忆起那一日同津滇在竹楼上同饮,与他抱着,亲着,肌肤相贴,都当是找到了此生疼惜的所爱,甚至商议在小舟上挂起两只红灯笼过川游海,让岸上的人能好好看着他们,也来羡慕不已。
转瞬成空,痴心未了。
猎户还问:“所以你是去寻人咯?”
百谷低声道:“是了,那人住得隐蔽,叫我急急去寻,又不让我顺顺利利。”
猎户:“哟,是个辣妹子,要给你点颜色看呢。”
百谷苦笑,也不反驳。
两人聊不多时,他便起身告辞:
“阿叔,我要去的地还远,就不在此耽搁了,阿叔慢用。”
猎户手背抹嘴,指了个方向:“也好,无论你去何地,都尽快在日落前出沼。先向东行三里再转头,不然水深及肩,夜里毒蛇恶虫齐齐出来,苦藤缠路,洞乌拉瓦就要吃人了。”
这才日中,入夜之前行三里足够了,百谷听后拜谢了他,径直顺着小溪往东去。
树木深高,茎垂于地,又从地上伸出来攀回高枝,幽深处密不透风,积水到脚腕处。树皮上长满绿苔活藓,巨大的蝴蝶背上长着吓人的眼,在林子里来回扑棱,落在发着恶臭的花上。
约行一里路,百谷突然心脏狂跳、眼前晕眩,以为是吃了生鱼导致,吐出来便好了。没想捂着心口才又移几步,便跌落在地,指尖如针扎一般。
该不会是岱耶真要他死了吧,还不如在最后关头放手一搏去与津滇终成眷属,快活几日,好过在这求索路上了然中断……
百谷心痛难忍,切切呼求他的神:“津滇,救我、救……你来……”
随后人一头栽倒在浅水中,震起波浪,两眼一闭沉沉睡去。
南柯一梦空欢喜,黄粱一梦短而虚。
谁看仙人闲落棋,叹世都如驹过隙。
暑气消下,日落月升,地里冒出来沼泽深处的丝丝凉气让百谷悠悠转醒。他抬头是漆黑的树冠间一轮近满的明月,星海交映,清辉无数,嫦娥孤栖与谁邻?
快十五了。
每个月的十五都该有团圆,一家人围坐在地上,用芭蕉叶热饭热菜,开开心心地吃上饱足一顿。如今他却不能跟爹和妹子再见一面,寨里的人让他去寻山神,再到十五时,便只能从山上与家人遥遥相望了。
怎么走了如此之久?
百谷摸着头坐起来,纳闷地四处望了望,心想六月末时离家上路,本要在七月十五时到得山庙亲身供奉,没想到这一走半个月竟是还在沼里,猎户说什么洞乌拉瓦……离着雪山还有老远呢!
糟了糟了,那神明威严,时常显灵给他们看,怎么能怠慢了。
他扶着树干有些急躁地看路,让垂下的枝条撞到了腰间小鼓,“砰”得一声,他吓了一跳,疑惑地按住,又摘下来。
咚咚。他拍了两下。
“这是?”
不知此物是从何处来,又因何故得到,倒是这一拍就拍得心里空荡荡,浑身难受,像在梦里得了至宝,直至醒了,两手空空皆已不在。
百谷又翻了一圈,蛇皮和鼓面上没有署名没有记号,爹和妹子不善乐理,没做过此类物件,又怎落到自己手里?
“不管了。”
百谷三两下想不通,就佩回去,找了下东边方向:“这里吧……”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寨中乡民性命要紧,夜里也得赶路。
却说那猎户同百谷吃喝完,看着他渐渐走远直到没了影儿,这才一甩手,顿时空中仙气缭绕,白雾腾飞环转,从头到脚甩着圈,变出另一个万泉濯净的美人来。
迷雾之气缥缈无形,又可化为万形万影。岚间从沼间一蹬地,飞跃而起足以纵横千里之外。这一跃是从林间往雪山上疾走,带动气息流动,掀起一道夜霞,直奔山巅之庙宇。
极顶极寒,连年飞雪漫天,石壁皆冻上两寸厚冰,只余狂风单调的声息。
内室虽寒但颇宁静,丹桂之香袅袅飘散,有神明在其中浅眠。
他不畏寒,赤脚卧在冰榻上,穿一件玄色长衫,盖同色的单薄外褂,腰坠环佩,衣摆处精心绣了几片彩山祥云;闭目时肃肃清举,眉尾微微上挑,显得昂然贵气。乌青长发一半垂在背后,一半曳在地上。
安然凝神,琢如奇玉,如金如锡,风雪触之不得。
天色傍晚金光四照,映得雪山尖上明晃晃,随着岚间从长长的回廊里进来,他也睁开眼睛,瞳仁里隐约闪着一片雪花,整个人的气息突然变得凌厉。
“去哪儿了。”
岚间站定他跟前,行揖礼:
“回山神大人,属下去见了百谷,让他吃了夺酒。只消一盏茶的功夫,他便会将津滇的事忘记。那时,他便只认定您一人,敬畏您一人,再无多余二心。”
“……你啊。”
岱耶叹口气,从榻上缓缓起来,叫他靠近:“净擅自做些蠢事,诚心气我。”
岚间不知这事为何没做到他心里去,便上前两步问道:“岚间惶恐,请大人明示,此事错在哪里……”
话音未落,岱耶伸手打在他脸上,岚间立即痛得一哼。
这力道虽不是下狠手,也足够疼了。
“错在你有私心。”
岱耶也不看他,自己走到镜前整理衣裳:“嫉妒吗,和你兄一起度过数百载,到头来亲情如薪而熄,分开不到十年,他就有了欢喜之人,事事许诺了。
是以为能有人与你一样独僻孤老,难觅知音,还是以为你兄即便与你决裂,心里也只有你一个人,能处处忍让?你该不会是……”
岱耶转回身:“还没长大吧?”
岚间垂目不言,手指用力捏拳。
岱耶有趣地托起他的下巴来,看着那张似乎冷淡似乎漠然的脸,嘲笑着:“瞧瞧,玉骨冰姿的雾野之神,嫉妒起来丑极了。”
岚间慌忙低头低声:“属下无能。”
岱耶喜欢看众仙对他低眉顺目的样子,笑起来:“罢了,岚间,此事也可回转,先吃茶吧。”
岚间听命撩起衣袍,坐下来煎雪,不一会儿冰室内蒸汽缭然,漫漫氤氲,高梁上的冰被这一点热气化开又冻结,不时听见碎裂声,像盛在琉璃里的珍珠碰撞晃动。
岚间从架上拿出一包锦袋包着的茶叶,说道:“大人今日就喝它吧,这是白水寨最后的茶饼,以后再也无了。”
“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岱耶挥手让他去弄,自己摘着青丝拢在手间,自言自语:
“不过说起再也无有,还是有些难受。有诗云,天平山上白云泉,云自无心水自闲。何必奔冲山下去,更添波浪向人间……看来,是我做的绝了……”
“我兄事事以己为先,自私顽固,性格顽劣,若不这么做,那不知轻重的百谷也难回头。”
岚间先前被戳破心思失了脸面,又不能不过问:“山神大人以为,此事要如何回转?”
“我的新娘子,一时半刻出不来沼的……”
岱耶阖目,葱长手指划了一符,白字列位,掷去山下。
“洙尾日夜守在那荒村野地里哀叫,扰我烦心,就让小百谷先给他喂饱肚子吧。”
此话一出,岚间不解:
“可洙尾性情怪异,近年身上染疾,恐下手更加暴虐。大人不怕……”
岱耶睁眼,不悦地盯着他:“我怕什么?”
岚间对这几个字有所犹豫:“不怕他不干净吗?”
岱耶又笑,手指在冰清雪洁的茶桌上敲着:“岚间干净惯了,看谁都是脏的。不过,比起纯洁无暇的新娘子,我更愿意欣赏在红尘中辗转滚爬的凡人啊……
在洙尾那里变得痛苦的三魂七魄,再见到我时,定会觉得这山巅里是极乐世界了吧。”
岚间内中暗惊,心道岱耶的狠是藏在深处的,常人难以猜测,便不敢再为谁说情了。
“虽是这么说,也不可伤及百谷的命。”岱耶捧起杯来,吹凉了:“你须把人盯牢,莫要出岔子。”
“岚间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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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中了咒印的百谷双脚不听使唤,纵是晓得路向何方,还是偏行至一隅,闯入了水泽湖沼之中。
“啊啊,不要,走开!不要不要——!”
百谷身体扭动着,他的脚被一粗蟒绞紧了,身体失衡拽倒,被这物拽着往深水里游走。半个身子来回扑腾也抵不过蟒蛇的野性,把他一路拖入了洞乌拉瓦的腹腔。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越往里游,水里有更多的东西撞到了身体和脸颊上。
原本百谷欲抓住树桩跟蟒蛇抵抗,刚碰到一硬物即刻攥进手里,哪知拿到眼前一看,居然是条翠绿青蛇,差点咬着自己,百谷马上吓得扔出去老远,连不小心吞进口里的水也“呸呸”吐出来,生怕吃进什么卵去闹肚子。
胸膛发紧,淤堵不畅,百谷无暇顾及被拽到个什么偏僻地方,拼命挣扎。那蟒蛇把他扔在浮出水面的一块石头上,自己继续沉在水里,绕着人一圈圈地游,似是守着口粮不让人窃走。
他咳嗽不停,脱掉上衣大口吸气,不见寒惨月光下水面浮萍晃动,水路上由远及近潜来一尾黑影,快到近处了,百谷才被这宽阔的涟漪吓到,紧紧抱着双膝,心里不住念:别过来,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