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谷在水中艰难地漂浮,呛水的窒息与许多遭殃的念头交缠,渗入的思绪无法固定画面,相似记忆多重交错,令山川震荡,烟渚折叠。
他拼命嘶叫着:“救我,救救我!”
……不对,不是这句。那天他遇见船家前喊的是什么?
他被呛了好几口才想起来,忍着喉咙被禁锢的痛楚,大喊起来:
“天不公,地无道!”
话音刚落,在天地昏暗的尽头出现了那抹唯一的渔光,是路见不平的好汉,挑剑削断了不怀好意的利爪。
荻花丛里渔光颠簸凑近,行到百谷跟前时,撑着小舟的船家已有了高峻魁梧的轮廓:发如银花照夜,衣裳呈艳,金粟不尽,彼连星火。一手拎着小坛酒,如从花间踏舷,歌罢黎水,平息风浪;唤醒鱼群,也唤起了百谷的思量。
他终于见到了父亲口中的光灵,把人从苍莽人世,捉到自己的心上。
忽而浪挟天浮山击云,船家的光芒轮廓被万物的形状磨损,炬火散落要归于八极,百谷赶忙游过去跳上他的小舟,想同船家打招呼,却看这“人”身形飘渺,是万千萤火光斑聚成的轮廓,根本没有实体!
怎么办呢,百谷左右看看,想出去询问父亲,但不确定是否还能顺利进来。
正拨弄着那些光点不知如何是好,这粒粒萤火居然从轮廓中次序溢出,围在百谷周身飘晃,一边散发出强烈意念,一边有熟悉的音调回响在百谷耳旁。
细听下,是浅低私语,是痴情纠缠,是念念不忘,是絮拥凄迷。
百谷胸中一热,看着那空白身影,要让自己把他填满。
他手里立时出现了一碟白瓷色料,用手蘸着青石粉末画成船家胸口的水龙,将明亮的人形徒手涂抹成彩,像把遥远的神画成情人的模样。金描白云缀丹轮,龙睛一点,石褐色波纹大氅,项上的三色珊瑚珠子,腰间裤带琳琅的挂饰,耳上坠下的鸟羽。
面目呢……百谷的手指停了停,认为没有笔墨能勾勒出他的情人。
“情郎。”
他弱弱地唤了一声:“你说呢。”
那人的面孔瞬间从虚像里迸出,浮现出具体五官,英眉星目,配得上一句俊逸无边。与父亲不同,这人的棱角是带着张扬潇洒的。
百谷眼巴巴望着,看他从梦里走出来,又变回了梦中人,自己的鼻根和额角痛了起来,一刹一刹的抽疼,似乎为了能看他一眼,已燃烧了自己的生命。
百谷先前被贴着同一张面皮的男人骗过,此时浓情到了喉头,也得强迫自己冷静问他:“你还认得我么,我是谁?”
津滇的眼珠动了动,极生硬极干涩,他从看向虚空的眼眸收敛到近处,认清了人,用渴了一百年的声音喊他:“百谷,想情郎了没有。”
他跟那些回忆中的声音很不一样,因为相爱时和分别后的声音理应不同。
百谷觉得委屈,自己遭了好多罪才又看到他啊,为什么这么难呢。
他把脸埋在津滇身上,唤道:“相公!”
津滇费力地环手抱住他:“百谷,我的百谷,你好不好?你不是舍了我走么,到底是来找我了?”
百谷闷闷地:“我不会再走了,我不会再为任何事离开你了。”
津滇气息微弱,吻着百谷的眼睛,将他的眼泪沾在自己唇上,像久在沙漠里的行商翻找出一千年前余下的酒,蒸发得只剩一滴。
“你那天上山哭得好厉害。我就知道,你肯定后悔了。”津滇无力地笑了一下:“百谷,我现在在……”
百谷正听着津滇说话,突然脸上骤疼,瞬时脱离了意念,中断了与津滇的联络。
“嗯?”百谷睁开眼,看见他爹怒气冲冲的表情。
他愣了一愣,赶紧把胳膊从他爹的脖子上松开,擦擦沾在他爹脸上的口水,把他爹抬着要扇自己第二巴掌的手扳下来,扭头钻进了被子里。
——不、活、啦!
他初次习得此术,不会控制在意念中的言行,心里想的口里就说出来,转而在现实里对自己的父亲动手了!
“气死我了,什么仙术,整日坑人。”
百谷躲在被子里不出来,臊得脸和脖子越来越热,用力蹬床板:“若不是要救人,一学都不想学!”
“你还有理了,让你学的是这个么?”
白沃看着一床鼓鼓囊囊的薄棉被,用脚踢他:“又是‘情郎’又是‘相公’……几时过门了,我怎么没瞧见,还喊得这么亲?”
百谷“啊啊啊”地叫着反抗:“你把我丢了,我不就去找别人?别人待我好好的,怎么可能不动心呢!”
他露出一对眼睛来重申:“待我可好了!”
白沃紧紧抿着嘴唇,心里刺痛。他感觉自己命途里最重要的一环被窃取了。
用了近乎百年养出来的儿子,才过了二十载就不再属于自己。像不像按时序降下春雨秋霖滋养出的五谷,最后被人收割满仓的情形?
他恩待了世间,世间离了他也有各样的欢喜。儿子离开他,兴许更快乐。
白沃自知应星徵士有尘埃,随时回归天脉,破败的肉身将来会收置于凡人的狭小坟冢里,不如应允了百谷的要求,给他选个伴儿……做父亲的叹息道。
九鸩是自小看起来的孩子,熟知其宽厚品性,有耕农中难得的书卷气,既好学虚心,又有壮志报复,不仅自己中意,百谷也喜欢。
那就他吧,就这样安排便好。
白沃甚难启齿,好不容易压下异样情绪,磕绊说道:“……九鸩来找我时,倒是与我坦明,说他愿意照顾你,你也,也能看上他的话……”
百谷敞开小被子,露出个通红的小脸:“嗯?跟九鸩哥有什么关系?”
白沃眉头一皱。
百谷马上知道自己说错了,依照九鸩哥的实在性子,跟他在茶园里那么荒唐一滚,是铁定要认真的,指不定一见到他爹就立刻下跪喊老丈人来提亲了!
果然白沃追问他:“你刚才见的到底是谁?”
“……不、不知道!”百谷又钻进小被子里,装成个赖皮:“不知道!”
“你九鸩哥呢?”白沃扯开他的被子:“你不喜欢九鸩?”
“喜欢呀。”百谷想糊弄他爹:“我都喜欢呀。”
“‘都’是还有谁?!”
白沃立即从床上下来,到处找柴火棍要打孩子:“今日/你要装也装不下去。”
百谷怕了,叫嚷道:“好嘛,我见的是另一个喜欢的嘛,怎么两个不能一起喜欢了呢。”
白沃捂着心口,仿佛生了大病:“你讲的是什么歹话,好意思说出来呢。”
百谷也急了,豁出去似的坐正了:“不是你让我坦白的么,我就实在告诉你,我还喜欢,喜欢了……”
他觉得喜欢的人里无论如何得算上已经故去的洙尾,就给他爹比了三个指头:“我一共喜欢了三个人呢,都是好人!”
白沃眼睛发直,看他这大言不惭的样子,气得半天吐不出一句话来。别人看他反倒是突然冷静得不得了,不知在考虑什么。
百谷有什么办法,只得抱着脚观望,又忆起来一会得找找岚间去了哪里,洙尾……他还会再次转生吗?灵知之术可以探查阴间吗?
父亲心事凝重,百谷还好心去劝:“爹,我这事想得明白,我喝了毒酒不认人是一,凡是救了我命的要偿还是二。既然对我交托了心,就不能撇了,我好好保管就是。”
“你管不起的。”
有早起的鸟儿叽叽喳喳,要把天也叫醒。白沃拾了凳子坐下,慢慢询问:“你喜欢的这三个人,互相知道彼此的情形么。”
“嗯……大约不知道吧。”百谷摇摇头:“没来得及说呢。”
“那你就不要说。”他爹叮嘱:“我怕你来日不是死在邪魔手里。”
百谷又蒙进被子里:“我去找九鸩哥了!我看看他在做什么……”
“你除了九鸩,要跟其他人断掉联系。”
白沃下令:“不得再去接近,成仙不戒欲,修的什么道?”
百谷在被子里做了个鬼脸:“哼,等我把人带来,你见到他,你就知道他真好。”
白沃气他越来越不听话,抄起柴火棍打中了儿子的屁股:“我是个开人奴馆的么,什么好人都往家里敛?”
……
白草黄沙,萧条塞柳,月照颓墙,千载无主,白沃不曾在此地施舍过一滴雨露。
河流干涸于八千年前,干戚胡骑偶尔远远掠过,带起天穿地裂的飞沙。
津滇压在其下八尺,不得翻身,不得喘息。一只干瘦的阔耳狐狸反复刨坑,磨得爪子出血,风一来,又把它苦劳得来的坑掩上了。
这是流动的沙海,是潇君选出来祭奠河伯的葬地。
津滇命已垂危,失去内丹的他无法逃脱邪魔施下的缚身咒,不仅身躯被挟,连思忆也受到束缚,活生生地要被大风磨成另一副沙骨。
他等啊等,要在无知无觉中陨落,那虚妄的巫者和苦命的女子,今后要为谁跳河掷肉呢?
但百谷闯进了自己惊惶的梦,带来黎水本源的渺弥汀弯,青年用湿润的眼睛把他叫醒,以吻告诉他:我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