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沃又好气又好笑:“还有替别人养孩子的糟心事呢?你是我生的,爹还做神仙时就把你生下来了。”
“嚯!”百谷一把拉住他爹的手腕,眼里闪光:“果然你还有瞒着我的!”
“告诉你又有什么用。”
“怎么叫没用!”
百谷喊了一声又要闹,像只小兽似的缩起来撞在床上:“你不在乎我,你怎么不在乎我呢?”
“我……”他爹更加无奈:“我说了你就能听得进去么?我说了二十年叫你学点手脚功夫别整天跳舞,你听啥了。”
面前的小儿子似乎多年来并未长大,赖皮起来依稀是旧时样子,不想讲道理,来点风浪会受不了的。
就算那风浪过去曾握在自己的手掌里。
白沃踩在云上巡视两岸原野,半空鸥鹭,雨洗春雾,风是衣摆上的褶皱,河心里长出一对孪生灵胎,金龙悦形,响遏碧云。他踏在庙顶上,西风有雨,八万人从各地赶来朝拜他。
这些事随着一个新生命的降生,都不再重要。
“不是有意瞒着你,你见到的世态还少,说出来不明白,必然不能说。”
白沃拉着儿子的手,让他安静:“爹见过山河伊始。”
“那时候,世间没有法度细则,各村寨相距遥远,各有自己不成文的规矩。”
百谷这才好好听他说话:“然后呢。”
“但是,恶人常有,苦厄不减,是非混乱时,全凭神明以仙道判断。可时间渐过,人有了自己的律法,时序定更,福灾轮换,秋自零落,春复芬芳。你看,一切都很好了。所以爹便卸职离开,不再过问仙界种种……”
百谷低着头听着,心中翻滚着几张面孔,想起那幸好在河上划船捞起自己的男人,还有沼泽中等人回来的半蛇,布施给村民税茶的阿兄,保护着山中生灵的病神,犹疑着:
“可是,还有想要守护一方百姓的神明啊,他们不是多余的吧。”
“自然不是,留下的神有更重的任务,他们待百姓是父母之心,是师长之心,福佑、庇护、守望,管教,还有许多事要做。”
“那你呢。”百谷仰头:“爹为什么自己走了?”
“啊,为什么呢……因为我有了你。”
白沃捧住百谷的脸揉了揉,眼神温柔:“有了血亲,我是真正的父亲了。”
“我看着许多人长大,看他们有了孩子,孩子的孩子也有了孩子。他们像撒出去的种子,长出来的粮食,是大河的三百个分支。我心里羡慕得不得了,也想有自己的后代。要看着他长大成人,安身立命,也能陪伴我的余生,把我好好地送回天脉……”
百谷摇着头:“爹不要走,不要剩下我自己。”
白沃笑:“爹很自私,不想你只看见金殿与神域,天规比凡人身上的枷锁更重,你还可以有别的选择,有别的活法。”
“嗯……”
百谷闷声:“可是……”
“可是,我轻率了。”白沃的手攥紧,百谷甚至觉得耳朵被父亲捏得有点疼。
“前日九鸩找到我,告诉我妖魔作乱今非昔比,邪魔从山下集结猎神,使山神死于刀下……我的故友岱耶,早已被杀。”
百谷猛地抬头:“被杀!?那、那我见到的其实是……?”
“那邪魔也不知从哪里听说的方法,弑神后又冠以岱耶之名,占宝座,享神威,这些年所有百姓的敬奉,倒成了他的力量,供他为非作歹……是人们合力养出了一只魔,这魔的势力,恐怕已非常大了。”
百谷心里突突跳,赶紧告诉父亲:“爹,我见过他的本貌,也去过他的洞穴里,他还……”
……他还让我为他跳舞,他还让我与他共度一世。
这些可以对爹说吗?
百谷无法安置与平息这种异样的痛觉,自己曾与邪魔相拥过,为他死,又因他而活;
那魔曾爱上自己,又舍弃了自己。
想起那双激烈地看着自己的眼睛,恳求百谷去爱他的眼睛——顿时心里绞紧,对方瞳孔中的雪花像把自己埋葬。恍若隔世旧情旧恨久久未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对父亲讲述。
白沃也许猜到百谷未说完的另外半句,更为他悲伤,忍不住抬手摸着儿子的头:“我听九鸩说了些,是爹让你受苦了。你走之后,我在家里总是空荡难捱,一刻都呆不下去,便带着你妹子走远。”
百谷赶紧问:“对了,我妹子呢。”
“九鸩让南召当地的茶农照顾她,不用担心。”
百谷又问:“那我九鸩哥呢,他如何知道来找你?”
“是岚间受害前放出来一只雾鸟……”
说到这里白沃又叹息,拿捏不定:“百谷,我儿啊,爹想跟你商量件事。”
“嗯?”百谷紧张地端正坐起来:“怎么了?”
我是别人的父亲,理应照顾他。雨神想,逝者已逝,可以让生者快乐活着吗?
在他们俩都未出声的时候,俱是内心剧烈起伏,白沃决定先把岱耶赠魂的事咽下去。适才他在河底见到旧友的山魂泛光萦绕,将百谷周身包围,惊讶之余追悔莫及,再也无法向一位不在世的人的道谢。
若是让此时心绪不平的百谷知道,小孩子肯定更加无法接受,甚至恨起自己的命来。
而百谷这一生直到尽头,永远也不会有人告诉他,他在黄泉里吃的是岱耶的心。那个“呆乎乎”的神明,在沉默的死后以沉默的方式,又一连两次救了他一直照顾的小孩。
云外九霄,天脉星语,若是岱耶能知道,定会十分欣慰吧。
“爹决心要除魔。”
雨神对儿子说:
“我要将那魔杀了,为岱耶报仇,为你报仇。”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往日带着晒痕的皮肤光洁了,因重活变得宽大的指节消退了,他取回神修后重新年轻,若冷的月露,疏的梨花,三颗泪痣清晰地浮在右眼之下,一串雨滴般。但邪魔更强,多年吸咬着山神之位,有万民的祈福祷念输送给他,硬碰硬难有好结果。
“除魔这事既艰难又危险。”白沃把儿子的头发理顺平整:“我儿啊,我若去,也许不一定回得来。”
百谷愣住了,看着他爹,又胡乱看着四下漆黑夜,慌乱不已,随后猛地抱紧他,叫了起来:“算了吧,算了爹,我们走吧,你不要去,我好好的呢!你也好好的行不行?莫让我伤心了,我已经不起伤心了……爹,你说话呀,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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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像团灭,但不是
第48章
微阳入丘,黛水乱流,夜来露集,云中月游。
看似是平安之乡,天德太平,但哪天少过悲恸之人与哭泣小儿呢。
总有人不得不去行路,总有人不得不做出选择。百谷从前以为只有金羁银戈的将士不惜死,何曾想过有天会落在自己父亲身上,他只是个乡野农夫啊,怎么就突然改换行头,要去平息黠邪歹徒?
安稳顺遂被打破,便是熙熙攘攘的惶惑。
百谷不知怎样才能使父亲转变心意,耳朵发出嗡嗡的响,只能不断恳求他:“爹,别这么狠心,若你心意已决,那就带我一起去吧,绝不能趁我睡觉时偷偷溜了。”
白沃被儿子叫得心疼,搂着他答应道:“除魔要做许多准备,爹不会硬生生舍了你就走。
“要找帮手,却不得打草惊蛇,要找方法,也须等机会。”
百谷以为人多好得胜,便说:“难道将我百越南岭的神明号召起来,都打不赢他么?”
“若是众神挑明与他对立,他以万民作挟如何?如白水寨一般,顷刻被泥石淹没,房屋尽毁,淤水闭塞,故此只得暗自行动。那魔要杀人,便是抬手一瞬的念头,护也护不过来。
“就连我们寨的土地爷……”
白沃沉吟片刻:“先前嘱咐过他,你出了事一定要与我联系,现下杳无音讯了。”
白水寨是百谷童年的一切,是他和爹相依为命的故乡,他跟九鸩哥追闹着跑遍了鸣鸟山林,垫着脚跳跃在蜿蜒的水田边边,也蒙在小被子里看了许多电闪雷鸣。他背起竹篓爬上百年茶树,骑在象背上穿过河流,看祭祀的篝火在夜里成为大地火热的心。
但邪魔不在乎,只把白水寨当作泄恨的由头,指点毁坏的小事,以溃灭人迹为彰显神威。百谷被津滇带回寨口时,他无法下脚,乐土变作泥泞的荒莽,一声微渺的求救都听不到。那么多牛羊,时常饥饿的黑狗吼得比人还大声,也听不到了。
家不在了,他父亲成为凡人后挑选的居所不在了,父亲可能以后也不在。
自己要去哪儿呢?
百谷咬着牙下定决心,不去再去想那嗜血的杀手曾是如何哄骗自己执手相望,因有人命在先,大仇难消,故要与他自此做敌。
“让我帮你,爹。”百谷拦住白沃的腰:“我可以帮你,不然我就不松手了。”
“你根基不牢,毫无修为,上山能活过来用的是……”
白沃眨了眨眼:“……是你命大,没有下次了。”
“可我认识路。”百谷急着说:“我能找的到那条血河,要杀他的话,就可以守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