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停留在了卫渊怀中的少女片刻,只见少女像是只受到惊吓的小兔子,一双纤手攥着卫渊的衣襟不放,面颊紧紧贴着卫渊的胸口,而卫渊的手掌则搭在她圆润小巧的肩头处。
重逢的狂喜之中,同时心尖不由自主的紧紧揪起。
“梦回,已经没事了。”卫渊似乎也察觉到不妥,伸手轻拍少女的肩头两下。
少女这时才恍然回过神的模样,“呀”了一声,满面绯红桃花色,松开卫渊的衣襟,盈盈施礼后退下。
却仍然依依不舍看卫渊一眼,目光柔情万种。
看在卫琅的眼中,却如同扎进心房的根根尖刺。
只是脸上仍旧不动声色。
“卫琅,来,我们坐下来说话。”卫渊拉着卫琅坐下,手指微动篝火便重新聚拢燃烧,比起之前还要更明亮热烈了几分,“大家继续舞宴。”
“是啊,今日是我族新生之日,尊主在此屠灭妖魔正是大吉之兆,不尽兴不归!”素婆婆站起来,神采奕奕的发话。
“哎呀,刚才梦回跳的那么好,谁还敢在尊主面前献丑啦。”有少女笑着说,梦回就坐在她身旁,脸红红不好意思的推了她一把。
“今天晚上主要是图个高兴热闹,又不是赛舞。”一个银发的中年男子站起身,豪爽朝四周抱拳道,“若是尊主不嫌弃,我花苔也来献舞一曲!”
“跳来跳来!”卫渊笑道。
名为花苔的中年男子露出灿烂笑容,朝卫渊恭敬的躬身一礼,紧接着摸出一柄手鼓,迎着熊熊篝火,一边敲打一边跳了起来。
他们这一族确实很擅长歌舞,与梦回轻盈飘忽的舞不同,花苔的舞充满了成年男性的雄浑力道,步步踏在鼓点上,又是另一番风味。
“野幕敞琼筵,羌戎贺劳旋……”花苔一边敲鼓一边唱,正是千年前脍炙人口的行酒诗。
“醉和金甲舞,雷鼓动山川。”卫渊伸手打着拍子,笑而和之,拿起手边的小瓮蜜酒,端起来对着瓮嘴喝一口。
卫琅在旁边看着卫渊在火光中舒展的眉眼,伸手拿起那小瓮蜜酒,嘴唇印着卫渊刚才喝过的地方,也喝下了一口。
一千年的时光,真的很长很长。
长到卫璐他们的子孙都换了不知道多少代,长到昔日故人尽皆面目全非。
包括他自己,都不敢回头再看这一路是如何行来。
然而这样坐在尊主身旁,看着尊主,喉中滚落尊主喝过的酒,又觉得千年岁月其实只是一刹那。
什么都没有改变过。
“卫琅,你骑的那条鱼是月光鲤吧。”卫渊偏过头,望向卫琅笑,“没想到能喂得那样大。”
月光鲤是卫渊当年所赠,也是卫琅身边不多的念想,用集天地精华的瑶池水养着,喂以琼浆玉液,再经过一代代的择优繁殖,能不大吗?
但卫琅只是笑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也没想到会养到这样大,大约是千年间物种进化了吧。”
“我是前日在人城的神龛中醒来的,才知道世间已经过去了一千年。”卫渊闻言不由感叹,“多亏你与卫琥他们为我建庙宇,搜集了人城的千年香火愿力,我方有机会聚拢魂魄,重塑仙身。”
卫琅深深的吸了口气,喃喃道:“真是侥天之幸。”
“对了,人间为何变成了这般模样?这些年你都在做些什么?”卫渊又问。
卫琅低下浓密的眼帘,去看自己的一双手。
这一双手干净修长,遒劲有力,指甲光润,在火光映照下泛着浅浅的红色。
完全看不出来,这一双手上面曾经沾满了碧色的仙人血,黑色的魔人血,以及鲜红的凡人血。
第86章 只争朝夕
“千年前七杀叛乱导致的忘念岭之战,实际上是魔域战败了,甚至连那一任的魔皇都交待在那里。然而紧接着有一魔神出世,继任了魔皇之位,收拢魔域大军与天界相抗。”卫琅看着自己的双手,声音缓和而平静,如同叙述别人的故事,“千年来天界终究不敌,无数神佛因此而陨落,导致人间魔气纵横、灵气逐渐散尽,凡人纵有灵根也没有办法再修仙,世间妖魔纵横。”
“包括天帝的其余仙神,如今都被赶到了昆仑山无归罅。”
卫渊沉吟道:“那位新任的魔皇,真是不得了啊。”
昆仑山无归罅,从来是可入不可出的禁地,以前都用来关押妖魔罪仙。
众神被赶去了那里,跟被彻底封印也没什么两样。
卫琅轻笑一声,摇了摇头:“论本事,魔皇其实也没有高明到哪里去。只不过他做事没有底线和顾忌,而天帝被天道规矩所缚,束手束脚,这也做不得那也做不得,才导致了天界最终的全线落败。”
“因天地仙灵气尽散,我到如今也没有修成仙神,千年来不过在人间辗转,蹉跎光阴。”
卫渊点点头:“听说卫琥已经修至化神期,在外寻求突破机缘?”
卫琅愣了片刻:“……卫琥是修到了化神期没错,不过他一直跟封氏姐妹在仙门,依靠仙门浮山和万年积攒的灵石继续修行。如今仙道沉寂,劫雷不降,外间也没有什么突破机缘了。”
卫渊笑着喝了一口酒,拿着酒瓮在手中晃了晃:“原来如此,过些时日得了空闲,我们一起去看看卫琥他们。”
卫琅听见卫渊提及“我们”二字,心生欢喜应承道:“是。”
梦回在旁边一直关切着卫渊,见他拿着酒瓮晃了晃,就知道蜜酒见了底,于是从洞窟中又拿了一瓮,捧到卫渊面前含情道:“请尊主饮用。”
美人美酒,当真令人赏心悦目。
卫渊刚想伸手去接,却见卫琅不动声色伸臂过去,拦在卫渊和梦回中间,取了酒瓮再递给卫渊:“有劳姑娘。”
卫渊从卫琅手中接过酒,却也没有多想。
这一千年,对他来说眼睛一闭一睁就过去了,而千年前卫琅就是如此,待他事必躬亲。
梦回对上卫琅的眼睛,却不由得浑身一颤,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那双深邃眼眸一瞥之间锐利如刀锋,有着明显的警告之意。
与此同时,一句低沉的,只有她能听到的威胁话语在她耳畔响起——
“你若再借故接近我家公子,我便杀了你。”
这人在半空中一招斩杀魔人首领,骑着大鱼从空而降,又和尊主把酒言欢,明显不是普通人。
杀她,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冷汗从梦回的脊背处泌出,她有心想求助于尊主,但她与尊主不过今日才刚刚见面,尊主纵然对她有几分欣赏,却谈不上什么情份,而这人明显和尊主是感情很好的旧识。
倘若闹起来,尊主是信他还是信她?
梦回是个聪明的,尽管脊背上爬满了冷汗,她还是装作无事发生,默默退回到了原先的位置。
一场歌舞夜宴尽兴至深夜,地衣的这群后代身为凡人都感觉到疲累,却也不愿意再回到阴冷的洞窟,而是纷纷席地围着温暖的篝火先后睡去。
卫渊身为神明却无需睡眠,见状悄无声息的站起身,朝卫琅低声道:“如此,我们便回去吧。”
“是,公子。”卫琅回答,伸手召来月光鲤,与卫渊一同跨坐其上,朝着人城飞去。
月光鲤薄纱般的鳍在夜空中悠悠飘动,看似优美缓缓,飞行速度却着实不低,乘长风数千里须臾而至,将卫渊和卫琅送到了神庙上空,这才在前庭降落下来。
它降落的时候也安静到接近于无声,甚至没有附近惊动沉睡的神仆神侍。
此时前庭汉白玉砌成的四卫的兽头喷泉,沐浴月光泛着粼粼之色,泉水飞珠溅玉般冲高洒落,持续不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如同一场永不止歇的雨。
“对了,卫璐卫玑和卫琥都在城中留下了血脉,你怎么没有?”卫渊一边穿过庭院,一边随口问卫琅。
卫璐的后人为神庙宗奉,卫玑的后人为人城城主,卫琥的后人为神护军统领,共同把持了人城重要的三股力量。
只有卫琅活在壁画上,偶尔存在于人们的嘴里,虚无缥缈。
“一千年,都没有遇到合适的人吗?”卫渊踏上台阶。
“不是。”卫琅的修长十指,微微向拳内蜷曲了一下,“遇到了。”
“咦,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卫渊扭过脸,唇畔带出笑意,看了卫琅一眼,“是什么样的人?”
“一千二百一十九年前,山林木屋中,与公子相遇相知。”卫琅忽然向前迈了一大步,绕到卫渊面前,直直望向他的眼睛,“从此心悦君兮,如磐石无转移。”
或者更远的万年之前,衣衫褴褛、遍体伤痕的逃奴少年卧于冰雪间,被握住了僵麻发青的手,抬头望见俊美绝逸仙神的那一瞬间。
卫琅之前从没有对卫渊诉说过爱意,只因他始终觉得亵渎和不配。
尊主在他心目中,合该是高高在上,合该享用世间最好的事物,合该有着最完美无瑕的爱人。
他一头山林中出来的老狼,只要能让他永远留在尊主身旁侍奉,他可以将内心的情感,以及见不得人的欲望永远深藏。
然而自从在愿石前取回觉魂记忆,他才知道,尊主曾经那样炽烈真诚的爱过一个人,甚至不惜违逆天条,为其夺命延寿,最终却身心俱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