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一看,杨幼清手中握着血凌,他身前放着个木墩,上面摆着戎策从黄泉带回来的铁球。
战文翰站在一旁, 手中握着折扇,准备一会儿遮在脸前,以免被碎屑扎了眼睛。
戎策愣了一下,随即问道:“您真的准备砍开这东西?”
杨幼清瞥了他一眼,转过身去:“要不你来?”
“阿德、阿虎、阿发他们不是也用刀?”
“好主意,去叫人。”杨幼清将血凌扔给战文翰,拍拍袖子便走。战文翰没多少力气,举着血凌两三个吐息就得将刀放下片刻,断断续续吃力地抱着,朝后院走去。
戎策紧跟着杨幼清,说道:“您也不早告诉我一声,印绶监在什么地方我都不知,连门都没找到。”
杨幼清进了书房,脱下短袄,转过身来看他:“我的错?”戎策立刻摇摇头,杨幼清再开口:“指挥使大人说,你把兵权交出去了?今晨早朝时,陛下令太子监管岳州,你这是何意?”
“难不成真要我管啊?”戎策不知杨幼清问这话的态度,是想夸他还是训他,于是说话声音含糊,“老师,我可没这个本事,害人害己,不如直接丢掉的痛快。我觉得陛下从没看我顺眼过,我一旦拒绝,那就更是眼中钉肉中刺,末了落个英年早逝的名声。”
杨幼清笑了一声,戎策好奇地抬头,看到他师父一边换常服一边说道:“知道就好。你带人去趟闵州,给戴罪的地缚灵除了伏灵咒枷。”
“闵州?那么远的地方!”
“森州据说有九尾狐出没,你顺路去看看。”
“您是要流放我啊?”
“最后去青沙道和长河道,那里的暗桩最近消极怠工,你去提点提点,注意别伤人。”
戎策忽然意识到,从闵州到森州再到长河道,这是岳州炮兵营想要奔赴西漠前线最快捷的路程。他更加疑惑,眉毛皱成一团:“老师,您是要我监视炮兵营?”
“太子殿下掌管岳州,接手岳州守军,霖王不会服气。他这人的手段你也知道,有备无妨。”
戎策嘟囔一声:“您收了太子殿下什么好处?”
“我收了你义父一整根腊火腿,”杨幼清一脚踹在他大腿外侧,“滚出去,今晚之前给我消失。”
戎策顺势一躲,扒着门框问道:“我要是不想去呢?”
“冬儿是不是放假回家了?她缺个研墨的书童。”
“这就收拾行装。”
也不知是不是最近水坝缺钱和霖州闹鼠患让叶斋分身乏术,戎策这一趟连霖王手下的影子都没见到。反倒是遇见了曾经跟在太子身边的副将,也是戎策的老上级,两人在森州府城喝了两杯,以年近半百的副将上吐下泻结尾。
意想不到的,戎策在青沙道遇见了白树生,后来才知道,白树生的师父廖向生葬身于此。小白如果路过附近,总要来祭拜,然而戎策问他廖向生坟冢何处的时候,白树生一脸愁容。
廖向生当年一意孤行来青沙道独自除妖,无人知道他死于何处。彼时十三岁的白树生知道师父死讯之后,匆匆赶来,却只能从客栈取回他师父的包裹,最后在廖向生的家乡立了衣冠冢。
戎策跟他聊了一宿,告别没两日,又撞见他。白树生已经一扫而光悲伤之情,坐在饭馆最暖和的位置啃一根羊腿。戎策问他:“心情好些了?”
白树生叼着一块肥瘦相间的嫩肉抬头:“尝尝吗?红烧的。”
戎策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费心安慰这浑小子。
这一趟花了戎策大半个月,他又找个借口在森州赖了几日,赏了腊梅才回京。反倒是白树生,提前放了年假,久久不归只因他在路上遇到一人。
帝泽书院腊月初一便关门,除了无家可归的学生一律赶下山,其中就包括了曾皓和他的伴读。曾皓暂居皇室驿馆,通过某些沟通和手段,他得到了出游的机会,但是必须有佐陵卫暗中保护,而且要好几道手续才能出入各州府。
十一王爷到哪,廷争就跟到哪。不过他明面的身份就是个多读了几天书的剑客,因而更自由些。于是自由游览森州美景的廷争,偶然撞到了白树生。
身上烟岚剑所致的伤口刚刚恢复,下雨下雪还有些刺痛。廷争忽然想起,帝泽书院的案子这家伙没参与,他不认识自己。
于是廷争准备报仇——提前一步买完了白树生最喜欢的糖渍梅干,再抢占了戏园子里最好的位置,最后在白树生下榻的客栈放了一只猫——第二日白树生脸上多了几条爪痕,然后改掉了吃完鱼不擦脸的习惯。
后来廷争去买木刻年画的时候,白树生正巧排在他身后。戴着九婴面具的廷争忍着不笑,对店家说道:“这几张门神我都要了。”
白树生盯着那英姿飒爽的门神许久,一听这声急忙扯住廷争的胳膊:“兄弟能不能给我留一张?”
“有什么好处吗?”
“啊?”白树生平生头一次被一个男人要好处。他上下大量一圈眼前这人,和他差不多高矮胖瘦,但是稍显成熟,怀里抱着剑估摸是练武的。这样一看,“好处”应该不是张裕来常念叨的那个意思。
于是白树生坦然一笑:“既然你我有缘分,不如我请你吃顿饭。”
“好啊,”廷争从手中的门神画里抽出一张,“我要去梅雪山庄。”
冻得狗都不如的白树生摸着空空如也的钱袋走在回客栈的路上之时,廷争一脸餍足的神色回到曾皓暂住的驿站。曾皓看他乐呵呵的样子,颇为好奇:“你去哪了?”
“有人乐意在森州最贵的酒楼请我吃饭,”廷争将那一沓年画塞给曾皓,随后又拿出一张自己保存,“贴在门上避避邪,据说森州有狐狸精。”
“燕王家的世子爷在我身边,我怕什么狐狸精?”
翌日,廷争偶然撞见拿着千金不换的古剑烟岚凿冰抓鱼的白树生,内心泛起那么一点点的愧疚。于是他上前,拍拍白树生肩膀:“真是有缘。”
白树生抬起烟岚剑,上面插着一只刚刚灵魂出窍的草鱼,肥肥胖胖:“有缘有缘,想吃鱼吗?”
第66章 印绶
戎策最后一次在宫城内过春节是十三岁那年,彼时他还偶尔以叶轩的身份出现在各种节日。之后他上了战场,再之后他回到京城,每年的三十都在孟府过节,大年初一则回伏灵司和小白、和尚他们喝到天明。
所以年前最后和母后见面的日子是腊月十五,这也是戎策最有可能摸到印绶监秘密的机会。
好在此次叶南坤没出现,来接应的只不过是淮静宫中的一个小太监。戎策打发李承和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同乡去叙旧,独自一人按照杨幼清画的地图,悄悄摸向印绶监的所在地。
事实证明师父画图的技术比戎策好至少十倍,戎策只拐了三个弯就见到了印绶监紧锁的大门。至少一乍宽的铁门用三道铁链锁着,入夜了门口还站着两人把守。如果是太监,那不足为奇,但戎策坚信他们是穿着宦官衣服的御林军——或者忍痛割“爱”的御林军。
伏灵司奉行的潜入指南第一条,制造混乱。但是皇宫不是别处,哪有那么容易惹了火又脱身,如果没被御林军和禁军轮流按在地上摩擦,戎策也要被叶南坤一脚踢进御花园的水池里。
于是只能另辟蹊径。
比如发挥伏灵司的专长,妖魔鬼怪。戎策抖了抖袖口,里面钻出一只巴掌大小的肉球,这是刚出生不到一个月的食梦貘。戎策跟伏灵司扫地老妖借他儿子的时候,那只食梦貘接连拒绝,后来戎策瞒着杨幼清给他减了两个月的咒枷期限,这才把小东西带出来。
这只小食梦貘毛都没长全,眼睛刚刚睁开,但是精气最旺盛,也最好奇。不等戎策命令,他就一溜烟跑到了印绶监门口。
两个把门的太监或者假太监刚刚看了他一眼,就着了这小家伙的道,一个接一个歪头睡过去。入睡速度之快戎策都没想到,好在他见得多,对这些伎俩都免疫了,才能及时扑过去扶住要直挺挺倒下的守卫,以免他砸在地上发出巨大声响,再引来巡逻士兵。
戎策唤了两声,小食梦貘又一溜烟跑回来,钻进戎策袖口里,舔舔手指睡过去。
钥匙就在守卫的口袋里放着,戎策轻而易举找到,轻而易举开了门,轻而易举走进了印绶监阴森黑暗的四方院子。等到进了门,戎策才发现,他之所以能够轻松进来,是因为这里设下的血咒对他没用。
钦天监老道士研究的咒法,要求必须是叶家子嗣才能自由进出,否则要佩戴五花八门一共十多种玉佩、腰牌、戒指、项链才能通过血咒。戎策一边心里纳闷这地方到底放了什么,一边走入正殿。
正殿侧边墙上是一排抽屉,从上到下按照年代一个个贴了封条。还有几个尚未贴封条的,戎策抽出一个,正正好,这个抽屉里摆着的是他腰间玉佩的另一半。墨绿色的勾玉躺在红色的软垫之上,下面压着一张字条:轩。
这些都是失散、未入宫或流放的皇子的信物。
戎策数了数,北朔一百二十年有二十七个皇子公主和他一样,有家不能回,但大多数人必定是皇帝出巡留下的情种。贴了封条的,封条上的时间是他们去世的日子,尚在人世的仍有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