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打官腔,杨幼清就明白,这件事打破砂锅孟兆宁也不会说。但是这给杨幼清一个信号,当年的国师真的带走了某样东西,而且是皇室避而不谈的东西。真有记载,只会在印绶监——若印绶监真的只是库房,那佐陵卫就是看大门的。
杨幼清拿起桌上的点心,问道:“您做的?”
“对啊。”孟兆宁洋洋得意。
杨幼清看着焦黑的糖浆和还没融化的盐块,将这不知道是何物的点心放进嘴里,做出一副愉悦的神情,评价道:“甜而不腻,回甘浓郁,实为佳品。”
“你拍马屁我也不会让你查卷宗,”孟兆宁打断他僵硬的讨好,“刚才阿策尝了一口,差点没当着我的面吐出来。我算是看出来了,他那些乱七八糟的功夫都是跟你学的。”
“阿谀奉承是他自学成才。”杨幼清见这招不奏效,趁孟兆宁低头,快速将点心吐在手帕里,然后塞入袖口。
孟兆宁将签好字、盖好印的测试卷子递给杨幼清:“出去的时候顺便给冬儿送过去。”
见指挥使大人明摆着要送客,杨幼清不能不走,接了试卷道了别,走到门外看见蹲在庭院里不知做什么的戎策和戎冬。戎策抬头,用拇指摸了摸自己唇角。杨幼清疑惑望过去,戎策伸出舌尖,舔了舔方才碰触的地方。
“你撩拨什么呢?”杨幼清上前一步,揪他耳朵的动作得心应手。
“放手啊老师!”戎策蹦跶着,怀里的两只野兔掉在地上,滚了一身的泥巴。戎策顾不得兔子了,高声喊道:“您点心渣子还没擦干净就来拽我!”
杨幼清顺手一抹自己唇角,果然沾了一块碎屑。他将戎策放开,没有丝毫的窘迫,下巴一抬问道:“哪来的兔子?”
看了一场戏的戎冬急忙将兔子抱起来,一共一窝五只小兔子:“帝泽山捡到的,大哥哥要不要养一只?褐色的,刚见到的时候骨瘦如柴,便喂了菜叶和萝卜。同窗都说小兔子沾了人的气息就会被父母遗弃,所以不能还给撩扣珥栮司伶戚儿馏旗鎏骝进裙它们父母了。”
杨幼清伸手摸了摸其中一个的脑袋:“不错,养肥了喂梭子。”
“嘿,我也是这么想的。”戎策在一旁插嘴,还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戎冬瞬间后退一步,气得不行但是不敢对杨幼清动手,思来想去一脚踹在戎策膝头,然后抱着兔子转身就跑。
“敢踹我?站住!你跑哪去!”戎策扫了扫膝盖上的鞋印就要追,被杨幼清拽住了后领。戎策回头:“她欺负我!她小时候我还抱她爬过树呢!小白眼狼!”
杨幼清用胳膊钳住他脖子:“关于爬树一事,阿策,当年是你把三岁的小姑娘一个人扔在树杈上的?”
“我玩忘了……”戎策一个冷战,弯了眉毛求饶,“那时候才十岁,不不不,九岁半,您跟小孩子计较什么呢?”
“为师是小肚鸡肠的人?没事,就罚你在树上倒吊一晚上,”杨幼清冷笑着,那恶意的笑容在戎策眼前放大,“如果我是你,就赶紧去吃点夜宵,以免一会儿饿肚子。”没等戎策叫喊,杨幼清补上:“也别太饱,容易吐。”
第64章 野猫
李承紧跟着戎策,好几次差点踩了鞋跟。戎策眼看着宫城的侧门就差几步路,一直接应的小太监也已经弯着腰等候多时。他忍无可忍,低声训斥:“没长眼睛?你是第一次陪我回来?胆子这么小!”
“大人,这,这不是胆小,”李承说话声音越来越小,“上次您让我以调虎离山之计骗周子敬,我已是心惊胆战。”
“一回生二回熟,”戎策作势用胳膊肘顶他胸口,“后退两步,再踩我让你扫藏书阁!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扫一个月!”李承唯唯诺诺点头,戎策见威胁效果甚微,压低声音:“然后跟顾燊去陪酒。”
李承立刻不打颤了,老老实实跟着戎策,咬着嘴唇生怕露出一点胆怯之意。戎策满意,轻快走到隐蔽的侧门前,忽然发现今日竟然是陛下身边的邹公公亲自前来。
他迟疑些许,但随即满脸带笑迎上去:“唉,邹公公亲自前来,这还是第一次。怪我,没带什么礼物,下回让李承给送来。舅舅前几日从西北弄了两只长毛羊,羊毛预备着做成披风,你看看需不需要。”
邹公公年事已高,眼角爬满皱纹,永远是一副温和的笑意:“老奴奉命恭候岳王殿下,是本分,怎敢要殿下的礼物呢?您每个月十五日回宫,皇后娘娘早几日便开始念叨。”
“打住了打住了,”戎策摆摆手,“不就是前几个月没听话吗,至于记这么久?你瞧今天我不是站在这儿吗?”
邹公公一边领路,一边简短告诉他最近发生的事情,例如太子家的长子叶秉川已经能跑能跳,再例如陛下下令所有的宫女太监都要会读书识字,再再例如,五皇子叶卯在南绎一切都好。最后这一点,戎策存疑,但是叶卯皮糙肉厚,一般人不能占他便宜。
邹公公伸手指向花园一侧的小门,顺手拨开尚未绽放的梅树枝杈,“月初昭王大婚,皇后娘娘看在眼里,羡慕在心里。上次娘娘提及嫁娶,您婉言拒绝,她忧愁了几日。”
戎策挠挠耳朵,回头看了一眼李承,后者立刻意会。戎策放了心,说道:“唉,知道了,我心里有分寸。”
“今日情况——”邹公公尚未说完,忽然听到围墙后面有一声瓦片破碎的声响。他一惊,戎策也是一惊,心想李承这小子竟然敢破坏建筑物了。不过李承自小知道分寸,没闹大了,不然禁军闻讯而来,戎策要缺少一个端茶送水的得力干将。
瓦片破碎之后还有窸窣的穿林打叶之声,戎策抬抬下巴:“我认识路,你尽管去探查。”
邹公公走后,戎策立刻绕了个圈,朝着印绶监的方向跑去。他一来训练得好,二来对道路熟悉,一边躲避巡查的御林军一边快速跑向目的地。
杨幼清告诉他,如果当年的事情有记载,十有八九会在印绶监存放。甚至有可能,那宝物本身就放在印绶监。虽说这地方是太监掌管的,存放的是信物、铁劵一类不疼不痒的东西,但是这地方选在了皇城中风水绝佳之地,而且自太祖朝经历了四次加固。
说白了,佐陵卫不是看皇陵的,印绶监也不仅仅是存废纸的。
戎策所有的计算都没有错误,但是他太过自信,不记得自己自七岁开始,就没在皇宫里走过一整圈——他迷路了。从北境回来之后,戎策几乎每个月十五日都来宫城拜访皇后,但是,他只走过从侧门穿过花园到皇后寝宫这一条路。
现在他钻入了不知谁的后院,看着窗户上映出的女人剪影发愣。尤其是那个女人好似在脱衣服,戎策不知道是赶紧跑还是捂住眼睛。
“谁在外面!”屋中的女子被惊动,推门而出。
戎策来不及捂住眼,也来不及翻墙逃跑,不过好在这人穿了衣服,方才不过是除去披风。他定睛一看,好死不死,撞上了云妃。
印象中,云妃是叶南坤一众妻妾中最千娇百媚的一个,如今年近四十岁依然算得上花容月貌。一双狭长丹凤眼直勾勾看着戎策,戎策也不知如何应对。倒不是因为他没想出个借口,而是云妃不同于常人。
十八年前,戎策不慎放火烧了大半个皇宫,其中云妃的寝宫烧得连骨架都不剩。此后她便性情大变,好似得了失心疯,一时柔情似水,又一时暴跳如雷,叶南坤找了无数的大夫来看,都没能治好。
戎策直觉有愧于她,便乖乖行礼,说道:“我是迷了路,叨扰娘娘了。”
“嘘,不要说话,梁梁刚睡着,小孩子睡不足,明日是要闹脾气的。”云妃将食指比在唇前。戎策一阵说不出的感慨,云妃近日来记忆混乱的情况愈发严重,她膝下唯一的公主叶梁,都已快成年,哪还是孩子。
但戎策只能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还故意压低了声音:“是,我这就出去,门在这边对不对?”
“对,就是这边,我这里好久不来人了,瞧我差点忘了门在哪。”云妃自精神失常便像是被打入冷宫,谁也不见,谁也不能见,戎策心里那些陈年的愧疚再一次翻滚,连声道谢。但是还未走到门口,云妃忽然脸色一变:“你究竟是何人!月黑风高擅闯皇宫!”
戎策急忙作揖,说道:“娘娘息怒,息怒。我是轩儿,您不记得了?齐妃娘娘的孩子,养在皇后膝下的。”
“齐妃?”云妃想了片刻,“她儿子早死啦!被火烧死的!天煞孤星!”戎策皱皱眉,他对这种称呼早就习以为常,谁说他是富贵命,他怕是惊得血刺都能扔地上。
云妃越发疯狂,连声喊道:“被水淹死了!掉下山摔死了!被枕头闷死了!”虽说习以为常,但是戎策心里仍旧不舒服。说到底,是戎策当年造的孽,云妃想让他死,无可厚非,无论如何诅咒他都得受着。
最后,云妃开始阴阳怪气:“他一出生就死了!我亲眼看见他断了气!”
听得多了,戎策不免背后发凉,不想再和她纠缠,转身出了门,飞快按原路返回。好在他记忆力好,又动作敏捷,成功在踏入淮静宫的前一刻和邹公公撞上了。邹公公好奇他为何费了这么久,戎策不等他发问,把一束花递过去:“听闻这个入药,可以治老花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