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伏灵司的监察,”杨幼清接过董锋递来的麻绳,“管好你自己。”
“老师——唉疼啊!”
“忍着。”
“阿弥陀佛。”
杨幼清毕竟是伏灵司的监察,孤身犯险这事早七八年就从他的日常行程上除去。所以他命令还俗和尚董锋去调查沉船事件,并密切注意有无异样出现——战文翰是个用符天才,就算是掉进水里他也淹不死,说不定还懂得发求救信号。
而杨幼清本人,则端一杯热茶坐在临江客栈的二楼客房,是不是瞥一眼江岸的码头。
戎策被迫躺在床上,刚刚被灌了两碗黑乎乎的汤药,也不知是什么做的,喉咙里一阵苦涩。他探头,看向坐在窗边的人:“老师,有船出发?”
“没有,你睡一会儿,明天如果有船,你跟着去。”杨幼清放下茶杯,忽然听见远处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炸声,一瞥码头,有人在点火药——不是寻常百姓家过年过节点的烟花,而是真正的黑火药。
霎时间码头上烟雾缭绕,一群渔民或是商人围绕着红布围成的高台转圈祭祀,兴许是有人看不清路撞倒了旁人,人群开始吵嚷。
戎策好奇,想要起身,杨幼清喝住他:“睡觉。”
“外面干什么呢?”
“今日七夕,”杨幼清关上窗户,抓起桌上放着的刀鞘,挂在腰间,“也许是娶亲,我去看一眼。没有我的命令,哪都不许去。”
戎策一向不是个听话的人。杨幼清在回到客栈,发现床榻上空空如也、绳子散落一地的时候,心里不由得一阵感慨——这是条养不熟的看门狗。
第17章 商船
郑家是霖州有名的财主,靠得是祖传的十八般兵器和先帝题词天下第一的镖局。但最近郑家的生意有点少,因为霖州内河的船运被四殿下的母妃氏族把控,而霖王殿下和四殿下面和心不和。
总而言之,这次沉船事件对郑家来说是雪上加霜,他们本想着中秋节后再开门做生意,但是当地的商人四周一瞧,好像附近也没有别的信得过的镖局,只好拼命敲郑家的门。
所以这过江的第一艘船,依然是郑家押镖。
戎策在镖局的伙计上船前,敲晕了一个,换上他的装束。伏灵司毕竟是皇庭暗卫,明目张胆过江犯了国法,就算能批下来通关文牒,杨幼清也会把他抓回去。所以戎策只能出此下策,换好衣服之后还给小伙计里衣下面塞了一块银子。
此时距离董锋离开客栈已经一天一夜,梭子没能找到他,就说明他也可能遭遇了不测。戎策不能再等。
杨幼清一边揉着额头一边伸出手,梭子稳稳落在他手臂上。杨幼清抬头看着这只大雁,浑身黑色羽毛的野禽被驯服地像只家雀。但是家雀到底还是戎策从北境带回来的,再亲杨幼清也会向着主人——杨幼清还是不知道戎策去了哪,只是能看出,戎策现在很安全,否则梭子早就炸了毛。
门外有人敲门,三声急促,两声平缓。杨幼清将梭子从窗口放飞,转身去开门。门外是从岳州快马加鞭赶到霖州的白树生,在杨幼清看不见的阴暗角落里应该还有一个挑剔客栈简陋的女鬼。
“监察大人!”
“路上收到什么风?”杨幼清给他倒了杯水,出差时间超过预期的监察大人带少了雨前龙井。
白树生毫不客气,拉张板凳坐下:“沿路的村民对沉船都习以为常,而且过江前的祭祀说的五花八门,按照他们的说法,都是自己听到的最正宗。其实我觉得吧,祭祀没什么依据,可事实证明,如果用牲畜活着沉江,这趟船便会安然无恙。”
“有一点,”杨幼清打断他,“从没有人打捞上来牲畜的尸体。”
白树生挠了挠后颈:“难不成这怪物吃肉。”
杨幼清一指窗外:“你见到溺死鬼了吗?”白树生茫然摇头,杨幼清继续道:“他们的魂魄也没有浮上来。水下的东西,不仅吃人,吃牲畜,而且会将他们的游魂也吞噬。”
“也许,”白树生跟上他,“监察大人,也许黑白无常会潜水呢?直接把人从水底下带走了。对了,怎么没见到和尚和阿策?”
杨幼清望着即将离开码头的商船,他猜到了戎策的想法。
白树生目瞪口呆看着监察大人从二楼的窗口一跃而下,踩着江岸边的树林奔向远处的码头。只有在杨幼清最初掌管伏灵司的那两三年,白树生见到过他的身手,没想到而立之年了,监察大人依旧这样矫健。
养生,得开始养生了。二十一岁的白树生这样想。
杨幼清刚刚到伏灵司的时候,白树生还是个半大的小孩,刚刚到监察大人的肩头那么高,仰着头看这个顶替自家师父位置的年轻将军。这人凭借着孟兆宁的推荐就能坐伏灵司的头把交椅,白树生心里不服。
后来白树生知道,自己师父廖向生不是离职,而是牺牲。
再后来,白树生见识了杨幼清一秒之内拦腰斩断三只幽都煞的矫健身手,打心底佩服。
再再后来,戎策从天而降,被杨幼清揪着耳朵带到伏灵司,告诉众人这是新来的百户,也有一双阴阳眼。白树生又开始不爽,觉得他是关系户。
再再再后来,白树生又被打脸,倒不是因为戎策用刀用剑比他强多少,而是白树生没有他那份积极的上进心。就算把一箱金子扔到江里,没有上级的命令,白树生也不会学戎策,傻不愣登自己过江。
对他来说,吃吃喝喝玩玩乐乐是最重要的。白树生一拍脑袋,忽然想起刚才来的路上见到一家做江南菜极好的酒楼,自绎朝就专注鱼鲜的百年老店,一道糖醋孔雀鱼做得那叫一个香——吃饭是最养生的。
白树生乐呵笑着锁门离开,片刻后有人从窗户灵巧跳入房间,落地不带一丝声响。还坐在梳妆桌前对着铜镜涂腮红的谢君溪见到不速之客,吓得一个哆嗦,半张脸变成了玫红色。
接着她定睛一瞧,放下心来,抬起下巴问道:“白大人刚走就回来,是良心大发准备请本姑娘吃饭吗?有门不走翻什么窗户。”
“你,你是鬼用不着吃饭。出门发现忘带钥匙,最近老是忘事。”
谢君溪看着虎头虎脑满屋子乱找的人,调笑道:“钥匙本就让那走路带风的监察大人拿走了,你吃过午饭不如去江边溜达溜达,说不定被浪花拍到岸上,你能捡着呢。”
船开了,按照今日邱江的流速,到达绎国边界码头只需要半个时辰。绎国位于邱江下游的村镇经常遭遇水患,而且是两国划界之后才开始涝灾。邱江的诅咒倒是挺公平,戎策心想。
戎策上船便跟着镖头,而镖头也将他当做新来的伙计,指使他搬搬东西倒倒水。戎策在跑腿的途中听到了不少有趣的事情,例如郑家已故的少东家竟然曾经在佐陵卫当官,那几年郑家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再例如,有人曾经捞上来一条硕大的草鱼,鱼肚子里竟然有一个翠玉扳指。然而那渔夫戴上扳指没几天,就在家中惨死,有人说身首异处,有人说七窍流血。
戎策萌生了下水一看的念头。
他一向是幸运儿,七岁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烧死四五人,戎策只受了轻伤,还被孟兆宁收养,在孟家认识了师父。十三四岁与北边的蛮人打仗,整个火炮营死了十分之九,戎策毫发无损跟蛮人拼大刀,坐在死人堆上拼来了第一个军功。
二十岁跟随太子殿下回京,再度见到了杨幼清。戎策把这件事也归于幸运。
戎策趴在船头望着深不见底的邱江,商船驶过留下一波涟漪。他还没想好该如何追查,忽然被人从身后拉住了领子拽到甲板上,摔得脑瓜子嗡嗡响。
他在第一时间就想来一招擒拿,但是随即他发现对方没有恶意,就任由对方拉住了。镖头松开他后领,蹲下来语重心长道:“年轻人,有什么想不开的?”
“不是,没想不开……”
“那你是想找宝藏吧?”镖头将他扶起来,拍拍他肩膀上的灰尘,“年轻人,做事要脚踏实地,不要想着一朝暴富。跟你说,下去的人都没有活着回来的。”
戎策想解释他就是看看风景,忽然船体一晃,镖头没站稳被甩到船舵上,戎策也被他拽着再度跟甲板亲密接触。
人群开始骚动,镖头立刻站起身,扶着受伤的腰椎高喊:“暗流罢了,不要惊慌,抓住船上的横栏、绳索!都不要乱跑!”跑字余音还没传出去三米远,船撞上了更大的浪,整个船头翘起。
戎策还蹲在地上,忽然身体向后仰翻了几圈撞到一箱货物上,背后的血刺刀鞘几乎要卡进肩胛骨。
出事了。戎策脑海中一闪而过杨幼清,又闪过戎冬、义父、伏灵司院子里那棵不知几千岁的古树。他晃了晃脑袋,站起身,抽出刀来。
只不过是一瞬间,戎策感觉大腿被什么东西抓住,抬头只看见成捆的木箱和船帆飞快移动,接着便是摔进水中的疼痛。鼻腔进了水,戎策挣扎着浮出水面呼吸片刻,随即被那东西拽入江中。
更多的人掉入了水中,戎策看着镖头被掀翻的商船抛出去两三米高,接着落入江水激起层层水花。水手、商人、趟子手,船上的货物,无一幸免。末了,坚固的商船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