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炎风收好铜钱,便带黄延继续走,黄延垂眸看着脚下的路,不想言语。他心里只是不想将自己生出这等容貌的真相告知东家,只有他身侧的朱炎风知晓——平凡人拥有这样的容貌便活不到舞象之年,五脏六腑会渐渐变得衰弱,最后暴病而亡。
若不是幼年早已投奔半仙迎庆的师门,学些道法延长了寿命,黄延恐怕也如平凡人一般。朱炎风侧头,偷偷看了他一眼,轻轻勾起的唇角不经意地透出一丝安心的意味。
黄延突然说:“师父说,也许今晚是我们最后一次逛镇上的灯会。难道以后就不能再逛灯会了吗?”
朱炎风微微一愣,才道:“青鸾城那般大,理应也有灯会。”
黄延说:“门派内的灯会,与镇上的不一样……”
朱炎风抬头瞧了瞧前方的人影,似是明白了黄延口中说的‘不一样’是什么意思,只是不言语,只是一只手绕过他的背部轻轻扶住他的另一侧肩头。
黄延抬头看了看夜空中的明月,又道:“但愿一切,不会改变。”
那一夜过后,迎庆师徒五人便离开了那座修道场,五个人的行囊堆在十几个推车上,用十几匹良马带着走。披星戴月地赶了很远的路,才抵达青鸾城。
迎庆带徒弟加入青鸾城,使青鸾城如虎添翼,玄闻贺卯便不敢怠慢,宣布长老之位让出一席给迎庆,令他的四个徒弟为护法。
师兄弟四人一时高兴坏了,没有人拒绝这个位置,便随迎庆来到供奉青鸾神像的庙堂,跪在垫子上,接受授封仪式。不出片刻,白袍祭司端着木托盘上前,分别递到他四人面前,那托盘里有四只小碟,碟中各有一粒金丹。
黄延拿起自己的那一粒,好奇地瞧了瞧,却听玄闻贺卯说:“此金丹名为‘不死丹’,服下以后可长生不死,长老与护法都将以不死之身为青鸾城效命。”
玄闻贺卯又说:“不死,即代表只能存义而不能有情,唯有断绝情愫才可以不死之身守护青鸾城。你四人明了,便可服下此金丹。”
黄延微微发愣,偷偷瞧了一眼身侧的朱炎风,但朱炎风只是沉默不语地看着手中的金丹,黄延也不由看了看手中的金丹。长月与恭和率先服下金丹,也只有长月会偷偷侧头,担忧着瞧了朱炎风与黄延一眼。
朱炎风那一只垂放在膝头上的手悄悄握紧了,另一只手则平静地将金丹送到嘴边,痛快地服下了。黄延见状,也握紧了一只手,抬头看了一眼面前高大的青鸾神像,但什么也没说,就这般服下了金丹。
走出庙堂以后,唯黄延走得最慢,一只手往前伸,轻轻扯住朱炎风的袖口,轻轻道:“师兄……以后我们……”
朱炎风不敢回头,只道:“听青鸾城的规定。”
黄延微微瞪大眼发愣,那只扯住朱炎风袖口的手竟然不由自主地发抖,而朱炎风只是无奈地往前走,在他的眼界里越走越远。
这一定是噩梦……一定只是噩梦……
黄延愣在原地,只愣愣看着朱炎风走远,心里这般想着。
一转眼,已经过去一年,黄延孤身撑船,穿过荷花湖泊,不惧寒风与零零星星的小雪花,到了湖泊中央一处小陆地便泊船,踩着台阶走向屋子。
从那屋子里恰好走出两名妙曼女子,瞧见他,便对他说:“都下雪了,你怎么还来呀?万一湖面冻住了,可就得小心了。”
黄延只平淡地回一句:“有劳了。”便立刻走进屋里,张望了屋中陈设,轻轻拨开从黄梁垂挂下来的无数金莲花金铃串,耳边同时响起了铃声。他来到窗前,随意打开一扇窗,望了出去,先赏一赏屋外的雪景。
半个时辰以后,身后传来门扉打开与闭合的声音,以及铃声,黄延闻声回头,来者却是怔住了,失手掉落了捧在手中的画卷,只朝他轻轻道:“你怎么……也在这里?”
黄延转过身来,缓缓走过去,淡定地答道:“我早已知道你会来。”
朱炎风别过脸,只道:“成为青鸾城的护法以后,你我都不知道会是现在这般结果。我住东楼,让你住在西楼,我只是希望你我都不要辜负了师父的期望。”
黄延说:“看着我。”见朱炎风不动,便伸手抚上他的脸庞,继续道:“为何不敢看着我说话?你……”
朱炎风只将他的手摘下,顾不上捡起地上的画卷,转身就走。黄延立刻扑过去,用双手紧紧抱住朱炎风的前腰,脱口:“你不敢看着我,代表你心里还有我,还爱着我!”
朱炎风慌张起来,忙说:“延儿,你不能这样!快放开!”
黄延愣是抱得更紧,任性道:“我不!我们已经一年没有在一起了……”
朱炎风劝道:“只是一年,往后还有数不清的一年,你我都要习惯,为了师父……”
黄延哭求道:“师兄……”
朱炎风很是无可奈何,亦也痛苦不堪,现在这样的身份与处境,只能对不起至爱之人,用双手试图挣脱,但黄延的双手此刻就像千年蔓藤越掰越紧,而黄延的皮肤向来细滑非常,如此触及,朱炎风忍不住害羞了。
他缓缓回头,瞧了瞧身后的黄延,轻轻启唇:“延儿……”
黄延把侧脸埋在他的后背,求道:“师兄,就这一回可好,谁也不会知道我们的事。”
朱炎风回过头,温柔地抚了抚黄延的手背,轻轻一叹。黄延这才肯松手,待朱炎风转过身来,便马上捧住他的脸庞,桃花瓣紧紧覆上了花瓣,带着丁香追逐了一阵。
朱炎风搂住黄延,将黄延稍稍斜身,一身的温柔都在这一刻倾注予黄延,从他的听户边缘绵绵往下,衫袍散尽,被抛向半空展开的那瞬间像极了春天里百花齐放的模样,如花瓣随风翩翩落下,铺在了洁净的织锦地毯上。
黄延深情地望着眼前的朱炎风,背部轻轻地被朱炎风推到了地上,压上了衫袍,十指扶着这结实的双肩,眼前的每一瞬间,每一次温柔,每一个眼神都宛若回到了从前,温暖的日辉下,大浪滔天,在有限的光阴里一遍又一遍地冲刷这片被日辉晒得滚热的沙滩。
微风徐徐迎面吹来时,令他两人都倍感飒爽,浪花拍岸之间,不由自主地迸溅到身上,折腾了几回才渐渐退回海底深处。两人已然疲惫,不能再恋美景,趁早收拾与整理,朱炎风还掏出梳子,为黄延梳头,听着风吹金铃的响声,指尖平静地抚过他柔顺的银白发缕。
黄延回首,朱炎风瞧了瞧他的脸庞,又徒手替他整理他垂直过肩的鬓发。此时突然从外面传来跫音,朱炎风知是有人回来了,立刻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画卷,好好卷起来。
门扉打开以后,是两个妙曼女子走进来,手里捧着香薰坛子与拂尘,一见他两个男子在屋里,便心生好奇,唯有一人问道:“怎么多了一个?你们,还没有走?”
朱炎风答道:“我只是来交上此物。”便横着送上画卷。拿拂尘的那一个女子收下画卷,稍稍打开一点儿瞥了一眼,便侧头对身边的女子说:“也刚好是换下旧供画的时候。”
黄延不打岔,瞧见女子手中捧着香薰坛子,只静静地回首望向供桌,一鼎小香炉静置在桌案上,炉盖的小孔一直徐徐冒出悠然的香雾。朱炎风侧头瞧他,看出他不经意地发呆,忙轻轻抓住他的手,带他离开这间屋子。
小船游过湖面,留下一条绵延的涟漪,小雪花飘落入湖水便立刻化为无形,落在发缕上却还能停留片刻。黄延单手撑着下巴,只爱静静地看着撑船的朱炎风,一句话也不说。
朱炎风看到小雪花落到他头上,便担忧他,忽然说:“要不,我解下一件衫子给你遮遮雪?”
黄延轻轻微笑,只道:“我天生白发三千,雪落到我头上也看不见,倒是你,一头墨发上都是雪,像发了许多小白蘑菇。”
朱炎风没有忘记自己现在已身为青鸾城的大护法,便不敢与他聊情,只说道:“我先送你回紫烟斋。”
船到岸,人上岸,朱炎风刚挪一步,黄延突然从他身后紧紧搂住他,令他紧张起来,但他紧张的不是走不了,却只是为旧情而紧张。
黄延在他背后说话,求道:“哪怕你心里只是在乎我一点点,也都证明你仍是爱着我,你和我为什么要强行扯断这根红线?你就不该偷偷爱着我,你和我……从来都不该为了这个规定,约束了彼此的情意!”
朱炎风低垂着头,双手暗暗握紧成拳,心里不知在想什么,过了片刻才松开拳头,抬眼望向了前方,只道:“我先送你回去。”
黄延愣了愣,只好松开双手,朱炎风便往前迈步,然后回头,朝黄延伸出了一只手,黄延见了,心里也明白了,开心着忙抓住他这只手,挨近他,手牵手走下去。
过了三百年光阴,纵然是一直偷吃鱼的猫,终有被抓现形的那一日。东侧与西侧琉璃鼓之火的熄灭,护法塔内机关的崩坏,结界的消失,都彰显这段不能道出的地下恋情,两人双双被押至戒堂,严刑逼供后,是一盏茶的严酷鞭刑,此刻痛的不是皮肉,却是心里在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