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延只是半垂眸,站在原地发呆,这几日,他并非有意几近绝食,只是那么秀色可餐的饭菜,他吃不下,那么清香的茶水,他喝不下,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欢喜。
银白的雪花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不远处有人在喊‘下雪了,快些回去添加衣裳’,又有慌张的身影从黄延的身旁快速经过,唯有黄延不动,任雪花落在银白的发缕上与双肩上,好似一尊木偶,无感于冷暖。
他从领子一侧翻出戴在项上的一块圆形玉佩,那是朱炎风早年所赠,他的指腹轻轻抚了抚这块玉佩,然后紧紧地握在手心,半垂眸间也不经意地从眼角渗漏出一丝丝的惦念。
他希望老天爷能给他一点点开示,告诉他,朱炎风在何处,他将会不惜一切代价换取与朱炎风的重逢,哪怕是极端的手段。
他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走出了前宫,出到了热闹非凡的城隍大街上,一辆华贵的马车从他身侧徐徐经过了四丈以后,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一名戴着花簪的少女匆匆下车来,不顾腰间的织金绸带玉环禁步,追了上来,朝他唤道:“先生!请留步!白发先生!”
黄延闻言,立刻回首望去,看那名少女欣喜着跑到自己的面前,不解道:“我不认识你,今夜的人格外多,是不是认错了?”
少女连忙摇头,然后答道:“我家花魁要见你,就在那辆马车里,先生赏脸一次吧。”
黄延淡淡道:“我不曾去过京极楼如此烟柳,你们还是找别人吧!”
少女见他要走,也顾不上颜面,当街跪了下来,央求道:“先生莫要嫌弃!我家花魁只是想与先生喝茶聊天,并无先生想的那般!”
黄延此刻想起朱炎风曾经说的一句话,‘如果不想她总是纠缠,就该与她当面说清楚’突然浮现在他的心头。他回头瞧了瞧跪在地上的少女,趁周围的人群没有围过来之前,转身朝那辆马车走去。
少女立刻爬起来,跑到他的前面,领他上了那一辆马车。车中坐着一名优雅的绝色女子,额头上方的长刘海向后梳起,露出美人尖,梳起的刘海两侧都插着流苏很长的几支发簪,高高的发髻上插着金银发梳和几支簪子,身上的几件绢袍都十分艳丽,腰间缠着一两尺宽的绢带并在腰前打成一个很大的蝴蝶结。
额头中央用胭脂绘着美丽的额妆,唇瓣上涂着红艳艳的口脂,用霞红的凤仙花汁染了十指的指甲,姿态妩媚又端庄,黄延刚进车里就见到了这样的女子。
花魁冷静地瞥了瞥黄延一眼,冷静地启唇:“不知道能否请教先生芳名?”
黄延大方地坐在她桌子的前面,淡淡地答道:“闻人无极。”
花魁轻轻一笑:“是个动听的名字。闻人先生可知奴家的姓名?”
黄延抿着唇,不打算回答。
花魁含笑着继续道:“奴家叫育花。”随即稍稍爬过桌案,一只手撑住桌案,另一只手十分大胆地伸到黄延的脸庞,指尖轻轻抚过黄延的太阳穴和脸颊。
黄延不动容,且淡淡道:“把你的手拿开。”
花魁不知半分收敛,食指的指尖还轻轻抚过他的下巴内侧,近距离观赏他精致妖冶的脸庞,然后说道:“像你这样绝色的男人,可真是人间少有。”
黄延突然不客气地抓住花魁的手腕,从自己的眼前拿开,淡淡道:“你最好听清楚了,我对你没有兴趣,如果你缺男人也缺钱,京城里的名门贵族多得是,随便你挑。”
话落,黄延便放手,然后稍稍起身,一个人下车去了。比起马车内,街上要更冷得多,但黄延不在乎,继续挪步沿着方才的方向往前走。
马车里,少女纳闷道:“他是个大美男没错,不知道小姐是京城烟柳的头牌吗……”
花魁镇定自若,只含笑着喃喃:“闻人无极,金陵阁大卿。”
黄延来到城门口,登上城楼,来此寻镇守城门的军爷,询问当日朱炎风失踪时有无异常百姓或是马车通过城门之事,以此追查朱炎风的下落。
军爷知晓他是青鸾城金陵阁大卿,身份比一般衙门捕快更贵重,便不敢怠慢,立刻请他到最好的位置,恭敬客气地说道:“闻人先生,请上座请上座!下官立刻命人送上好茶!”
黄延坐下来,平静地启唇:“茶就不用了,我只问你几个问题。”
军爷恭敬客气地回道:“闻人先生尽管问,只要是下官知道的。”
黄延便直接问道:“前段时日,京城里失踪了一个人,你应该是知晓。我只问你,当日进出城隍的人,有没有打扮或举止与其他百姓不太相同?”
军爷细想了一番,答道:“那段时日几乎每日都是下官当值,但那天午后,进来了一辆马车,下官站在城门旁边看那些马车和人进进出出已经好几个年头,当时便看出它的车轮比其他马车的转得急了一些,曾拦下来问过,但车里是个病重的老人家,说是进京投医,下官便马上放行。”
黄延追问:“后来呢?那辆马车去了哪里?”
军爷答道:“黄昏之前,那辆马车又要离开京城,当时下官又把它拦住了。下官问那赶车之人‘怎么这么快就要离京’,那赶车的说那老人家刚到医馆见到郎中没多久就病死了,要赶回去安葬。军爷也进车看过,白布下面躺着的确实是那老人家,就又放行了。”
黄延再问:“只有这辆马车是这样的状况吗?”
军爷立刻回应:“是啊!”
黄延最后问一次:“可知那赶车的,和那老人家是什么来历?”
军爷坦白:“下官没看出有端倪,也就没问。”
黄延便不再说话,立起身,径直离开楼阁,即便听闻身后传来一句‘恭送闻人先生’也只迈步走下台阶,再度通过热闹非凡的街道。
周围来往的人群都洋溢着过年的欢喜笑容,只有黄延没有如此心情,一边迈步走着脚下的路,一边心忖:进京时车里是活着的老者,离京时是已经死了的老者……哼,分明是易容术,那人易容成老者的模样进京,之后,想必是引炎风到没有人的地方,用药将他迷晕,再将他易容成老者,如此骗过守城侍卫。怪我太大意,那时候说什么都要带他一起进店的话,就不会……就不会……!
他想着想着,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即便这个时候不巧地有一个孩童在与同伴玩闹时不小心撞到他身上,之后胆怯地对他说了一句‘叔叔对不起’,他仍是往前走,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没有任何知觉。
中宫内的一座浴池,他穿了一整日的衣服都随意放在了从天花板上垂挂下来的竹篮里,人站立在浴池之中,立在出水的龙头下方,正面朝着墙壁,微微低头,让水落到头顶、从头顶浇湿身子。
水从他的头顶,顺着他披散的发缕,流过他的身子,流进池中,长过腰部的发缕紧紧贴在他的背部,他垂眸着,一言不发,长睫毛也没有颤动一下,听着流水声,已经数日这般浇注自己,但就如烈酒浇愁,只会更迷失自己。
快过去半个时辰,他终于抬头,却抬高下巴尖,让落下来的水顺着他的下巴内侧流过项部,顺着流过心口,他的两个手心捧着刚落下来的水,似在回忆朱炎风的温柔,美梦南柯梦亦也浮浮沉沉、缥缈如斯,唤他也唤不醒。
转眼至正月初六,葛云郡国洪城的葛云郡王府上,葛云郡王-天陵坐在屋里,上元贺香慢慢替他解下蒙在双眼上的纱布,解完了就把纱布交给侍女,然后对天陵说:“夫君,你试着睁开眼睛瞧一瞧。”
天陵稍稍迟疑:“我,我真的能看见吗……?”
上元贺香握住他的双手,坚信道:“手术非常成功,伤口也顺利愈合了,一定没有问题!你试着睁开眼睛?”
天陵轻轻点头,便缓缓动了动上眼睑,睁开眼的刹那,只见一片暖光照入眼里,眼界变得一片光明,眼前也一片迷蒙如山间薄雾,人影在其中有些许模糊,但仍是令天陵欢喜,脱口叫道:“贺香!我终于看到你的样子!你比我想象的还要美!”便抬手,温柔地抚了抚上元贺香的脸庞。
上元贺香高兴道:“你终于能看见我了!”
天陵说:“虽然还有些模糊,但我已经能够看到你,看到这里的一切。”
上元贺香回道:“这只是暂时的,过几日你适应了复明,会看得更清楚!”
天陵相信这番话,点头回应了一声‘嗯’。
上元贺香笑道:“以后,终于轮到你要出席早朝和郡王会,而我也要好好照顾宏里。以后葛云郡国的政事都交给你了,换我管一管家里的事,也许,也要无聊到学刺绣。”
天陵听罢,想了一想,只问道:“如果以后你这样生活,你会开心吗?”
上元贺香仍然含笑,但神情却是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答道:“既然是将来的事情,谁能晓得呢。”
天陵心里暗暗轻叹,随即决定道:“我还是比较喜欢弹琴,管理家里的事。”
上元贺香微微一愣:“夫君,你当真这么想?”
天陵只道:“我已多年没有参政,早已不熟悉参政之事,只怕手生耽误了其他郡王,而你最熟悉了。不过你也别太累了,有处理不了的难题,可以找我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