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自……那天回去之后冻坏了膝盖骨,起不来床了,却还要见我,我嫌他躺在床上的样子窝囊,找个由头活剐了。孟自的那些个小妾,同我没什么交集,我也懒得在他们身上费心思,孟府抄家后不知道去哪里了。至于孟自的那个夫人,我去见过她。”
“我问她知不知当初孟自同阿娘私定终身,她道知道。我又问她为何知道还要求着爹爹同孟自在一起,她道她看上的东西,管不了别人。她可嚣张的很,还辱骂阿娘来着。我道要将他扔到军营里做军妓,她跪下求我时我注意到了她的手。那手很好看,修长又白皙,端看着便知从小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后来是坐在主位上打骂小厮的官夫人。”孟醒抬起自己满是皱纹的手,“我阿娘,当初也是被爹娘娇养着的。后来冬天也要浣衣,手上全是冻疮,紫的不成样子,肿的不成样子,痛痒不知道多少次。”
“那女人求我,我便应了她,没将她送去当军妓,而是将她送到了妓院。那老鸨同她早年间有些仇恨,最后妓院过了几年就死了,被老鸨扒光衣服扔在大街上。听府里嘴碎的丫头说身上都是辨不清的伤和淤青。”
“若不是今日再提,我还道我早忘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孟醒摇摇头,自嘲笑两声,“原还记得这么清楚。”
“让我想想……当年还有谁被我记恨着来着……”
“哦,还有那几个小厮。初时,我每次走路都会想到他们,想着让他们怎么死。后来日子久了,我想着他们在孟自手底下做了一辈子的小厮,听着孟自的差遣,受着孟自的怒火,大概已经是天下最痛苦的事情了。况且,孟家的小厮可不好做,不定他们的尸体早被扔到乱葬岗不知被哪里的野狗叼去了,我还想着他们做什么。”
“……”
孟醒好像道尽了他的一生,满脸的倦容,闭口不言一动不动地坐着,而后经过孟何同意又在摇椅上睡了许久。直到孟何送走了今日黄泉的最后一只鬼他还未曾说过什么别的话。
门合,烛亮,夜又至。
“你的一生便就这些了吗?”孟何走到摇椅旁,俯视着躺在摇椅上半睁着的孟醒,看样子应当是醒着。
“嗯?”那人应一声,带着刚醒的朦胧。
竟还在睡着吗?
孟何心道:这人睡觉真是奇特,眼睛竟也不全闭上,这下他倒成了扰人清梦,不,扰鬼好觉的恶人了。
他险些忘了,鬼是不会做梦的。
孟醒坐起身,抬眼看向孟何道:“什么?”
“我道孟自死后你还活了那些时间,再没别的好同我讲吗?”
孟醒闻言沉吟片刻,而后答非所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想做左相吗?”
“为了扳倒孟自?”孟何猜测道,又看看孟醒的神色,觉得不太像,遂改了口,“不知。”
“是因为孟自想做左相,他想坐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所以我也想坐。不仅是为了报复孟自,也是想知道,那位置有什么好。”
“我总想着,若是坐的那么高,人间是不是可以称为人间,而不是记忆中的折磨我的炼狱。我见孟自那么渴望那位子,还以为那位子有什么宝呢,值得他舍弃那么多东西……”
“我还以为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是人间呢。坐上了方知,那人间也太无趣,没有阿娘也没有傅汀。”
“之所以不提后来的日子,缘由是实在无趣。我做了一个好官,没人能拉我下马。每日等着发俸禄,有钱了就捐出去,没钱了就办件好差,找圣上讨些赏。我没妻没妾,自然也没孩子,伶仃一个在京郊别院守着那些桂花树还有傅汀留下的物什,等着傅汀回来,还没等到我便先来了这里。”
“后续余生,仅此些罢了。”
☆、前尘烬壹
听说人死后步奈何,过忘川,忘前世,再投胎,共需七七四十九天。你说让我不要扰你来生,我答应了。算着日子今日便是了,我去寻你那个将军了了杀仇,若是今日我活着,往后我便长久的活着,若是今日我死了,想来于你也无烦恼。
黄泉历——叁万贰仟零肆拾壹年
孟何恍然醒来,他少有的做了一个梦。在黄泉这许多年,他没做过梦,一个鬼,哪里有梦可做。
睁开眼睛时,梦中一切如沙消散,他于那梦的尾巴拽住一点沙,那画面全是血,又似火光,总之通红一片。
这段日子正值黄泉来的鬼多的时刻,今日他起的有些晚了,想必一会儿要忙上一阵。他不再想方才那个梦,他想或许不必告诉忘冥,待忘冥来时他该忘记了他做过梦。
打开门迎来的第一个鬼却不是生鬼,而是白无常陆拾壹。
“你这时来做什么?”
“近日鬼多,我来帮你。”
“多谢。”
言语间已有几个鬼结伴而来,鬼多的时候,几个孤魂碰上选择结伴同行也是常有的事儿。
孟何脚不沾地的忙着,拾壹却只在旁看着,偶尔出声维持着秩序,让鬼们安分地排着队领孟婆汤。许是生前杀孽不少,死后又做了白无常这许多年,她说起话来甚有威严,众鬼皆不敢出声,安分的排好队列等着领汤。
“你来此不帮我端几碗孟婆汤?光是在这里站着看,说两句话?”
“这样已足够。”
“这儿这么多鬼,我纵有三头六臂也要跑上多少趟,你帮我端几碗怎么了?你要不端,别在这里站着,我看着你闲我很不爽!”
“如此,便告辞了。”拾壹说着拱手要走。
孟何没出声挽留,他不想让拾壹此刻留下,他想让她快些走。心里着急却也不忘将手中的孟婆汤给面前排到的鬼,鬼端起碗便是一饮而尽。
“不过我既然来了,总是要做些什么的。”拾壹停下脚步,转身又开口同孟何讲话:“不若我先将这些喝过汤的一起带走,有我引路想必快些。”
孟何还没来得及摆手拒绝,拾壹已然率着一众鬼浩荡着出了孟婆庄的门。
待拾壹领着众鬼走远,那队伍中也没出什么纷乱。孟何嗤笑一声,放下手中端着的汤碗,感慨起孟婆汤当真是个好东西,一碗下肚,前尘不论多么难忘深刻,多么令人心意难平,也尽散了。
他看的清楚,方才那队伍中分明有拾壹生前心心念念的公子,就在孟何同拾壹讲话的空档端着孟婆汤一饮而尽。
方才两相打了个照面,拾壹成了白无常,一碗孟婆汤到底将前尘忘了干净,那公子未喝孟婆汤时竟也面无波澜,或许是未曾瞧见,或许是半点不记得拾壹音容了。
孟何哪里知道,拾壹于那公子来说不过一枚棋子,棋子的音容不必有人记得,此子已废自会有下一个棋子顶上,况且拾壹在冥界的样貌不是死前的样子,而是同冥界历来的白无常一样,嘴角沁着血,脸色煞白。
虽未有什么干涸的血印在上面,到底也是煞人了些。
拾壹生前在公子面前哪里会有这副样子,那死前谁又会去看她死时的模样。纵使那公子觉得拾壹眼熟,而后饮了孟婆汤记忆也变得呆滞,不会有认出来的可能。
忙着的时日便过的快,一日的鬼送完,孟何疲累的半句话都不想讲,所幸今日忘冥未来寻他,他无人讲话。
无人讲话,便只有关了门,睡至明日。
—
夜黑风高,是个做坏事儿的好日子。
一处点着星星点点微光路灯的宅院里,该睡的人早已熄了灯火酣睡,细数下来,整个府中怕是只有一人,此刻本该睡觉的时刻里,却坐在廊下弹琴。
琴声不响,一音落下,却久久不散,声声绕在一起,是少见的曲子。与其说是弹琴,不如说是在布阵,该睡的时辰却做着别的事,不过为了“守株待兔”四字而已。
一曲终了,已是半夜,夜深露中,那人许是不想等了,停下弹琴的动作,扯松了束发的银簪,随手一扔,起身欲走,口中还自语着念叨:“怕是今晚不来了,如此罢了,等着作甚,还是睡下为好。”
言罢人已进了屋子,屋内灯片刻便熄了。随着屋内灯熄,院内原本用来照明的路灯也跟着熄了,院子一片死寂,头顶月亮的柔光此刻都让人觉得太亮。
该来的人当然不会放过这么个好日子,他们当然来了,只不过他们自诩比从前那些来此的妖怪聪明不少,知道方才廊下坐着弹琴的是个人物,不好对付,故而躲起来,只等那人觉得困乏,伺机而动,争取一举成功。
“他果真进去睡了,快,动作快些,不能错过了今天这个好日子!”一群人中总有一个头领,带着做事,指挥大局。
“是!”众人皆小声回应。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从院外的竹林中迅速的延伸至宅院的花园内,也是院落中最宽敞显眼的地方。
速度如此快,看来有些道行。
“老大,这路线方向好像不对啊。”妖群中的军师提出了质疑,众妖匆忙停下,头领环绕四周,发现竟是宅院花园,怒从心起,顾不得此刻夜里安静,便破口大骂:“哪个蠢货引的路,滚出来!直接去那将军房里不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