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衍抚上她的脸颊,为她轻轻擦去眼角下细碎的泪水,“自然不是。”
她讶异于石衍的动作,她竟没察觉出自己眼眶红了。
所幸,不是公子吩咐的,便好。
其余是什么别的原因,她不关心。
她又提步要走,石衍拉住她道:“是我自己很……”
没等石衍说完,她已然收拾好情绪,回头冷漠地看着神情紧张的那人,“我们……很熟吗?”
在她的印象中,她同石衍的交集并不多,谈喜欢,她觉得没什么可信度。
抓住她的那只手黯然垂下了。
——
黄泉,孟婆庄。
孟何手中把玩着从忘冥那处搜罗来的扇子,是那把他最喜欢的,绘着青山掩山寨。细看,那扇面上好似用极小的字写着——青山寨。
想必是山寨的名字,没什么特别的,孟何只瞟一眼便罢了。
他听到拾壹讲到那句“我们很熟吗”便笑了,“瞧你多残忍,只一句话,便切断了石衍所有的念想。”
拾壹配合着痴笑两声,“所以我后来常想,那样的结局或许是我的报应。”
——
她后来甚少再见到石衍,大概是石衍故意躲避。
两人本就交集不多,再避一避,见不到面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直到那年新春,公子将她叫至跟前,同她讲如今她也到了年纪,问她想不想找个人嫁了,不再过这种刀尖上舔血的日子。
她当然道句不想。
他又问她想不想走,离开这里,随便去哪里看看。
怕黑的人离了光要怎么活呢?
走吗?她从没想过。她将命和一生,都押在这里。
哪怕是他让她动手去杀了石衍。
原因是石衍知道的秘密太多,竟然想走,能闭上嘴的只有死人,所以要解决掉这个麻烦。
她费了些时日才找到石衍,后者倒在一个草堆上,见到她并没有多诧异,“他让你来的吗?”
她点点头。
“我就知道,”石衍冷笑一声,“他身边最好用的也就只有你了。”
她做了个大胆的决定——放走石衍。
说不上来为什么,或许可以猜测为她觉得石衍若是真心喜欢她,那石衍死了,遍寻世间,再找不到一个人在意她,该多凄凉。
末了,石衍竟然劝她动手,“你不怕将我放走,被他发现后迁怒于你?”
她竟没考虑过石衍会不会背叛的问题,是她本能地觉得,石衍不会。
她还是冷淡的语气,将手中的金创药丢给石衍,“所以你躲远些,别被发现。”
后来,她再没见过石衍。
突生变故的是静姝同那青梅。
静姝本是落难小姐,家中惨遭陷害。静姝便同那青梅一起,想查出事情的真相,为家里翻案。
没料一个不察被关进了大狱。
他嘴上说着再不管静姝死活,知道消息后还是马不停蹄地为静姝奔走。
她最不能忍受的,是他为了静姝差点丧命。
她那样拼死护他,他那样不在意地为了救另一个姑娘将自己的脖颈露在敌人的刀下。
多讽刺。
可她傻呀,只顾着为他的伤难过,自责于自己没有保护好他。
她终于开窍,想到只有静姝死了,他才能死心,安安稳稳的顾着自己的命时,静姝已经出狱。他还在以朋友的名义,为静姝查旧案奔走,得罪了不少官员,多次陷自己于险境。
不若怎么说静姝同她不同呢?那姑娘好善良,对她没有半点戒心。
或许这其中也有他不辞辛劳为静姝奔走的原因。
信任总不是没由来便有的,她从来都这样认为。
匕首都抵上静姝的脖子时,她竟然犹豫了。
她这是在做什么,若是静姝死了,公子会多难过。
只这么一会儿犹豫的时间,竟被他得了消息急匆匆赶过来撞见。
他自然是震怒。
她连着好几日没见到她,直到静姝家的案子快到收尾阶段,他需要杀一个人时,才想起来她。
她见着他,欲解释些什么。
“一切事情,等你回来再说。”他是这样同她讲的,她便这样信了。
即便她满心都是解释表忠心的话,也选择押在心里等回来再说。
她当然没机会再说了。
要杀的那人并不是什么难对付的人物,她轻轻松松完成了任务。
满心欢喜回去时,见到他等在一个必经的街口,将她叫到一个小巷子里,匕首刺破了她的心脏。
她当然不会对他有半分防备,所以他轻易便得手了。
倒在地上时,她尚想不通怎么一瞬间……他便要杀她了。
口吐鲜血的感觉太难受了,比她往常哪次受伤都难受,时不时便要被呛到,从鼻腔倒灌进去。
她不想,可她控制不住。
他单膝跪在她倒下的身体旁,还将衣服往里拢了拢。
是怕沾着她的血吧?她猜测。
蹲下身的人脸上带着玩味的笑容,是她从没见过的冷漠,“拾壹啊。”
他还喊着她最喜欢听的拾壹,“你真是傻,动静姝做什么呢?”
她虫子似的在地上蠕动两下,嘴里啊啊着说不出话。
他又道:“别担心拾壹,没了你,我的暗卫也还有不少,我不会死的。放心,昂。”
是了,她早就不是他什么唯一的侍卫了,从他招进石衍开始,他的暗卫越来越多,她已经不算什么了。
她瞧着眼前人的面容,怎么也不能将他同多年前笼子外的那个男孩的脸重合。
怎么了呢?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那人眼见要走,她最后竟还想挣扎。
她奋力地想要开口说话,终于呕出一大口血,“公子!”
那人脚步顿了顿,没回头。
说是爬,不如用蠕动,大概是多年来的训练才能让她残喘至今。
没有家的孩子,太会小心翼翼了,她现在同那些孩子有什么区别。
她小心翼翼地用没沾到血的手抓住他的衣角,“求……求你,求求你。”求你回头,再让我看一眼,让我看一眼你是不是当初那个递给我点心吃的二公子。
他没听完她要求的是什么,头没回一下便迈着步子走了。她的手还僵在半空,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手同自己好远,像是在天上挂着,不是自己的。
胸口的伤口好疼,怎么会有那么疼的伤口。
她的眼睛艰难地眨动,意识消散之际,她想起了那个将她卖掉的阿娘,她同阿娘分别时,阿娘说了最后一句话:大户人家,是从来不做亏本买卖的。
“求求你,再回头……让我看一眼……”她将这句话说出口了吗?意识都模糊了,她记不得了。
……
——
“我本想再等等的,等到他忘了那个姑娘,等到我可以陪他一生。只可惜,我等不到了。”
孟婆庄内,拾壹同孟何面对而坐,叙述这并不算幸福的一生。
孟何也是奇了,拾壹这样,照例说怎么会没有执念,通常杀孽越多的人,执念越难消除。
“那你怎么会没有执念呢?”他问道。
拾壹释然地笑了,又像是终于清醒,嘲讽自己生前那些傻气的行为,“因为我清楚啊,我知道就算我再等多久都没用。我知道就算没有那个姑娘,与他携手一生的人也不会是我。我知道他若是喜欢我,这么多年,早就喜欢了,何需等了又等。”
“我都知道的。”
“所以我也不强求能和他携手一生,哪怕只是作为他的侍卫陪他一生也是顶好的了,可若是我死了他能安稳,那也是顶好的。”
…
拾壹应着孟何胡诌的原因,在孟婆庄住了两日,终究还是要走。
临走的前一碗,孟何端了孟婆汤予她。
拾壹话真的很少,两日来甚少主动同孟何说些什么,只是在孟何端孟婆汤出来给她时,问了一句:“你会忘记光吗?”
孟何听后,反应片刻笑了,冷哧一声:“我没见过光。”
黄泉没有光,白日里见到的太阳,其实是冥王的灵力形成的,是冥王生命法力的象征,散布在冥界各地照亮,所以孟婆庄的门关了后,黄泉才会一丝光亮都没有。
孟婆庄一旦关门,黄泉便不需要照亮了。
孟何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没有月亮,更没有星星。
他将孟婆汤递到拾壹面前,道:“以我在冥界这么久的经验来看,你生前造的杀孽数量不少,大概会留在冥界当差。他日我见了你,便问问你还记不记的光的样子,到时便能分晓了。”
言罢,拾壹没再说什么,一仰脖将孟婆汤饮尽了。
孟何快步离开,他觉得难过,喘不上气的难过。
难过于他曾活在人世时,或许连光都不曾有,又或许是这孟婆汤实在功效太好,他连曾经以为不会忘记的光都同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一起遗忘了。
片刻、半点、一瞬……他从没想起过。
他一下倒在屋内的地上,大口喘着气,脑子里闪过的都是忘冥的身影,穿着那绣着山水和云纹的缥色衣衫,向他走来,同他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