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彭方年的这前小半辈子,着实与顺遂两字沾不上边。
少时初求学时,一心想着将来能中个进士,后来连举人也考不上,便想着能中个举人也很满足,在私塾中蹉跎了这许多年,还只是个秀才。本以为要在这私塾中蹉跎一生,哪知父亲的亡故破灭了这一切,家里没有钱供他读私塾了。
求学之路就这样不了了之后,彭方年又迷上了写话本子。之前还在私塾时便写过一些,供私塾的学生传阅,看过的同窗都说不错,有发展的潜力,这让考试一直不中的彭方年信心大增,觉得自己天生就是那块写话本子的料,索性弃学后专心在家写话本子。
可一认真起来,之前同窗那些赞赏好似成了恭维人时的屁话,彭方年走上了一条极漫长的拒稿之路。
那些酬劳低些、客人少些的茶楼他起初是看不上的,故而他先是把之前给同窗传阅过,自己也认为不错的话本子投到了一家酬劳还算可以的茶楼,结果可想而知,他遭遇了第一次退稿。可是他也不会这样轻易放弃,又陆陆续续投了几家茶楼后,得到了与第一家茶楼一样的答案:退稿。退稿理由竟然还相差无几:笔风稚嫩,架构不清楚。说的难听点就是这种小破稿也好意思拿出来投?
彭方年是不好意思的,他开始思考是不是自己自视过高,心里做了几番争斗后,又投了几家新开的茶楼。这种茶楼稿酬低,但是需稿量大,想来应该是好过一些的。哪知还是一样的结果:退稿。
在退而求其次后还连受打击,他意识到大概是自己稿子的问题。在家潜心研究了许久,又破费了几笔,去有名的茶楼听听人家的故事是怎样写的,认真学习人家对故事的架构、对剧情的推进、对题材的选取、对文风的塑造……
终于在他研习多日后写了一篇稿子被一家茶楼相中,告诉他修改修改说不定可以收用。他激动坏了,以为从此之后便要迎来人生的小高峰了,便会有许多家茶楼会收他的稿子了。其实他是不敢求自己的稿子能有多抢手的,只求在自己辛苦之后能被认可,只求如此而已。
终究那一篇说是修改修改稿子还是被拒稿了,理由也让人哭笑不得:故事不够吸引人。
若是故事不够吸引人,那又何必让他回去修改,何必让他抱着希望,抱着对未来的希望,再一次狠狠的失望呢?
大概……那句修改修改只是人家的客套话,是他自己没有分清楚,傻傻的当了真。
但是怎么办呢?他还是在继续写,继续投,便有了最初茶楼店小二那一幕了。
彭方年拿着纸在大街上晃荡着,他不知该去哪里,若是现在回家,该怎样面对母亲那看他不成器的眼神呢?
罢了,还是去前几日新寻得的那家茶楼吧。
☆、折子戏贰
起初彭方年还能少吃几顿,攒下来的钱去茶楼里听听说书的讲人家的话本子,学习学习。可是后来,他不去私塾,又没有个正经的营生,母亲眼看着他老大不小了,给他张罗的几桩亲事也因为他整日没个正经营生,都黄了。母亲一怒之下,让他找不到正经营生便不要回家了。
是以彭方年现在虽然做些散活计,可压根没有钱去茶楼听书。怎么办呢?不能不学。他便常常找个茶楼外一个听的较清的小角落,偷着听。
前几日去偷听的那个被发现了,这不,他又瞄着了一个,今日是第一次去。
匆匆到了茶楼外瞄好的点,彭方年把手里的纸揣进怀里,猫着身子,缩在墙根边上仔细的听着茶楼里的动静。
许是说书先生讲到了精彩处,茶楼里一阵吵闹的叫好声。
“唉,什么时候我写的话本子也能有这么多人听,有这么多人在下面叫好就好了。”彭方年拢了拢垂在地上的下衣摆,他缩着的地方是个茶楼后的小土堆,这衣服要是沾了太多灰就不太好了,他惯来是一个懒人,偏又好些干净,衣服沾了灰,便要洗了,他懒得洗,便只能小心的拢着衣服不要沾到灰。
“话说那书生……”茶楼里的叫好声渐止,说书先生的声音传了出来。
书生?前几日他来瞄点的时候讲的好像还不是书生的故事。想来,今日是讲了个新的,运气这样好,碰上个刚开头的,运气再好一点的话,说不定能完整的听到结尾呢。
彭方年在心里有点庆幸,庆幸之余也不忘仔细的听着茶楼里的动静,因着隔了墙,以致于他稍不注意便会听漏些什么,他是不敢分心的。
“话说那书生上京赶考,竟路遇上了土匪!嘿,那土匪还是个漂亮姑娘!”说书先生说到书生奇遇时激情昂扬,仿佛他就是那个书生,上京赶考被土匪抢劫,本要吓个半死,竟发现这土匪是个貌美的姑娘……
“漂亮土匪?赶考书生?这怎么跟我前儿个月写的那个话本子有些相似?”彭方年在外面仔细听着,倒是听出了一点端倪。不过他没有多想,还道自己大概是真的故事写的没有什么新意,随便听听都能撞见一个差不多的。
他又开始想了:既是故事差不多,为何别人的被征用了,自己的却被拒稿了呢?一定是这篇故事有什么过人之处。运气真是好,要是这样的话,就能直观的感受自己与别人的差距了,进步一定大!
“那书生见那土匪生的貌美,一时间害怕也忘却了,只怔怔的看着那土匪姑娘道:‘在下名唤胡生,是进京赶考的学子,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啊?’那胡生瞧着那姑娘一脸的痴相,像是哈喇子都要流出来了。只见那土匪姑娘撇了撇眼嫌弃的看了胡生几眼,像是不忍再看,再看就要瞎掉一般。土匪姑娘在心里想着:这傻不愣登的样子还想进京赶考?先把哈喇子擦干净再谈赶考的事吧!”说书先生把姑娘嫌弃的语气好似学了个十成十,引的听书的众人一阵大笑,仿佛都在笑那胡生的傻气,想来是都觉得胡生是考不上的。
彭方年在茶楼外听的一愣一愣的:这……这跟他故事中的情节简直除了书生的名字外毫无差别!连土匪姑娘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彭方年故事中的书生名叫杨生,是个进京赶考的学子,虽然家境贫寒但是很是努力,是以文章作的很不错,年纪轻轻便中了举人,教书先生鼓励他上京赶考,说不定以他的才能中个什么名次,从此就光耀门楣了。杨生觉得先生说的甚是有理,这才上京赶考,哪里料到半路竟遇上个土匪,抢光了同窗给他凑的盘缠不说,还把他人掳上了寨子。那杨生进了寨子见到土匪头子竟然是个姑娘,索性就装傻,惹人厌恶,后来那土匪姑娘还真的将他放了,还把盘缠也还给了他。
若是真的按彭方年的故事发展,那书生后来出了寨子,竟然真的中了,名次还不错,后来又遇上了土匪姑娘,与土匪姑娘展开了一系列的爱恨情仇……
彭方年给这个故事设置了许多个转折,刚写完时他信心十足,认为这样有转折的故事最是能吸引那些听客的耳朵,听完这段还会想知道下一段,听了下一段发现跟自己想的不一样又会有再听听看后续发展的冲动。
可当他拿着这一篇稿子去投时,茶楼起初说要等等,后来等啊等,还是等来了拒绝。
如今再看当时的情形,那黑心的茶楼店家压根不是让他等,而是去找人誊抄他的话本子去了!
写话本子的人最是注重作品的署名问题,想想也是,自己辛苦构思,费尽心血的成果,就这样被别人否定了不说,还被抄袭,被骗稿,这如何能忍!
但此时那说书的还未将故事讲个完全,只讲了个开头,这样直接跳出去说茶楼骗稿未免打草惊蛇,说不定店家还会连夜将稿子内容改一改反咬他一口,还是再等一等。
想通了其中的关窍,彭方年更加认真的听那说书的讲话本子了,生怕错过一个细节。
***
“所以那家茶楼用的真的是你的稿子吗?”黄泉内,孟何坐在彭方年对面,桌子上摊的是彭方年写满了字的纸,这些字孟何认不全,所幸彭方年也愿意边写边讲着,孟何倒是也听的明白。
“是,后来我一连蹲在墙角听了几日,那茶楼用的就是先前我投去的稿子。”
“那……你与店家理论了吗?”
“自然,我去找店家理论,他不承认,我没法子,又去报官。”彭方年说到这里时捏紧了拳头,像是想到了什么令人气愤的事情。
“你去报官?那县老爷怎么说?”
“呵!”彭方年冷哼一声,似是对那县老爷极为不齿,道:“那茶楼店家比我有钱,自然县老爷是向着他的!”
彭方年本想着去报官,县老爷自然能还他公道,可没成想那县老爷是个贪官儿,茶楼老板使了点银子便收买了县老爷,彭方年没有银子,自然输了官司。
彭方年就想不明白了,那茶楼店家有这钱去给县老爷,为什么不愿意给他,让他署个名,他的话本子在茶楼里光明正大的放着不好吗?
县老爷与茶楼老板沆瀣一气,彭方年实在没了办法,只能自己每天在茶楼前举个牌子,向来往茶楼的听客诉说自己的冤屈,可听客们来茶楼听说书,都只是图个轻松、乐呵,至于听的话本子是谁写的,哪个听客关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