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圣也想,真是便宜你这老鬼了,不过我既然先找到宋潜机,不该再斤斤计较。
两人自以为胜过对方一筹,对视微笑。
近百年来,他们从未这样平和地见面,像两个寻常老人一样,对坐聊天。
今天是收徒的好日子。
为了这一天,他们愿意一笑泯恩仇,原谅世间的一切丑恶,包括对方。
棋鬼再看书圣,觉得他并不是那么讨厌,忽叹息道:
“你我已是无用之身,世界已不需要书圣,不需要棋鬼,不需要琴仙……”
纪辰大惊,您说什么?!
这座摘星台里唯一“无用”的,只有我吧?!
书圣却附和:“这世界需要新的英雄!”
他看棋鬼也变得顺眼起来,有些话平时憋在心中,无人可说,此时才一吐为快:“是我们让世界的规则变成这样,却妄想找人来打破规则。被选中者看似幸运,却要挑起重担,百年后救世救己,这对他们公平吗?”
“当仁不让!”棋鬼想起昨夜向天斩剑,足踏浪头的宋潜机,意气风发地笑道:“我的传人一定可以!不知你的如何?”
书圣怎甘示弱?
“我的传人自然像我年轻时,是个了不起的风流人物。不,他比我更‘多情’。有人心中有四份情,偏要装出十分,他心中有十二分,却只表现四分。
“他对这个世界,其实有很深刻的爱,多到满溢而出,所以他一定能做到!”
纪辰毛骨悚然。
难道此方世界百年后,将有一次大劫难降临?
你们在寻找救世渡劫之人?
我这种修为低微的修士,窥知天意会不会遭雷劈?
要不我先下去,这地方太高,还怪冷的。
但书圣棋鬼越聊越开怀,竟像相逢恨晚的好友。
很多年前,他们年轻时也一起喝过酒,一起救过人,一起拼过命,还曾一起赴杀场。
但他们不是朋友,人生中大部分时间,互相坑害,都恨不得对方去死。
后来修为渐长,地位渐高,担起各自的门派,举手投足牵动万千。
于是连一场架也不敢打,连敌人也做不成了。
书圣吩咐身后的院长:“以后紫云观弟子前来学院,务必好好招待。阵符不分家,多与阵师交流,才好触类旁通。”
棋鬼对清微真人道:“书院弟子也一样,明年办一场法会,请他们来紫云观论道!”
纪辰一阵佩服,大佬之间的友谊,就是如此简单豪爽!
比天高,比海深!
我与宋兄,何时才能如此?
棋鬼伸出手,他五指嶙峋而有力,指间有常年摸棋子留下的薄茧。
书圣伸出手,他手掌白皙瘦长,也因握笔而生茧。
他们即将握手言和。
然而棋鬼因为抬手,露出了衣袖下的石桌。
石桌刻着四行字,书圣本没有注意到。
却听纪辰轻声讶然:“咦?”
他下意识扫了一眼。
倏忽,神色微变。
“这是?”书圣怔然。
“这是我那未来弟子所写,四句打油诗,献丑了。”棋鬼说着献丑,表情却极自豪,眉毛要扬到天上去。
“拟将春风添醉酒……”书圣念道。
第一句笔锋潇洒飘逸,尤带三分漫不经心的醉意。
第二句笔力加重,如潜龙在渊,宝剑藏锋。
到了第三句“天下英雄谁敌手”,字体陡然一变,如刀枪林立,霸道气势扑面而来。
书圣越念语气越冷。
念到“求仙不如”,戛然而止,脸色已铁青。
除了宋潜机,谁能写得出?
纪辰目光随之看去,好熟悉的字迹。
“你是故意的?”书圣抬眼,冷冷盯着棋鬼。
棋鬼脸色也变了。他似乎想到某种可能性:“他已经收了我的棋谱。你这次不要跟我抢,我可以把卫平让给你。”
“此首诗笔意透着醉气,你必然是趁他喝醉,强塞棋谱,你出诡计!”书圣拂袖,蓦然起身。
“哈,我本来就是鬼,我的计当然是鬼计!”棋鬼气极反笑,“难不成还是美人计?那不是要吓死你!”
书圣心中大恨,恨不得对方立刻去死。
于是面无表情地咒骂:“死鬼。”
纪辰本想笑,却受他威压影响,脸色苍白,瑟瑟发抖。
大佬之间的友谊,比纸脆!比云薄!
根本不用撕,风一吹就散了。
我与宋兄万不能如此!
棋鬼也站起身。
两人平视,对峙。
云海涌动,山风骤寒。
清微真人的手攥紧拂尘,青崖院长在袖中握紧一支铁笔。
半山腰,一众长老供奉感受到山顶气息变化,一齐收了谈笑。
剑拔弩张。
虚云真人冷汗涔涔,几乎手脚并用奔向山顶,立在亭外行礼:“请二位圣人体恤,请三思!”
如果在华微宗动起手,几个摘星台够砸?地崩山摧,宗门大阵能不能防?
“让他自己选!”棋鬼忽大喝一声,“你我各凭本事!”
“好,就让他选!”书圣拂袖,转身下山。
第56章 百般不如
书圣走出亭外, 忽然回头,问道:
“此诗最后一句, 少了三字,他是没有写,还是写在别处?”
棋鬼不说话。骊英微微一颤,手在袖中拢着札记小本,却道:“没有写。”
她已将“种土豆”那页纸撕了下来,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说谎。
书圣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纪辰连忙跟上, 差点被自己过于繁复的法袍绊倒。
“走!”棋鬼带着骊英、清微两人,从另一侧下山。
两人有同样的目的地,偏要走两条路。
等他们背影消失,虚云真人起身, 松了一口气。
他不知道书圣与棋鬼因何相聚,又因何不欢而散,却生出不妙的预感。
从宋潜机在乾坤殿上喊出“冼剑尘”的名字开始,他已第三次出现这种预感。
华微宗内, 一定发生了他不知道的大事, 很可能造成严重后果。
恰在此时, 他收到了女儿陈红烛的传讯符。
“乾坤殿与诸位峰主、长老一叙,有要事相商。”
流云聚散, 摘星台短暂的空寂后, 又迎来一批年轻修士。
他们神采飞扬,不少人激动地一夜未眠。甚至想提前赶来, 却怕惹圣人不喜。
终于等到辰时二刻登顶, 却见摘星台人去楼空。
“不知圣人请我们看什么?”
“这边刻有四句诗!”
赵霂与卫湛阳最先抢进亭中, 也最先看清石桌刻字。
赵霂摸了摸凹陷石痕, 微微一震:“并非刀刻,是有人用极柔软的小笔写上去的。”
又有人问:“难道是书圣写给我们看,希望我们观摩此诗,领悟他运笔真意?”
卫湛阳摇头:“我家中收藏有书圣真迹,他老人家字迹遒劲有力,神韵如浩瀚大海,气势如神威天降。此诗第一句字迹飘逸灵动,如春风中柳絮飘荡,绝非书圣所作。”
“拟将春风添醉酒。”有人念罢,纳闷道,“一首打油诗,还未写完,有何看头。”
“妙极!”一位书院的符师激动道,“第一句,‘春风’二字气若游丝,‘醉酒’二字时断时续,持笔者醉态跃然而出。轻灵潇洒中笔力入石,意先于形,形散而神不散……”
许多人起先不以为精妙,经人指点,越看越觉得那笔迹透出无法言说的气韵,方知是自己眼力有限,才看不出名堂。
另一位符师道:“第二句笔力由轻转重,却似河流涨水般自然,毫无匠气,‘万事休’的‘休’字一捺,如名士迎风挥袖,送别浮云。我认为这句最妙!”
“不,当然是第三句最好,‘天下英雄谁敌手’,大开大合,霸气无比,如巨人持刀劈斩天地。”
一时间争执不下,纸墨乱飞,争先拓印、临摹石桌字迹。
名家好字便是帖,此诗被人们称为“英雄帖”。
“原来书圣请我们来看,说谁能胜过,便可做他亲传弟子,就是要我们心服口服。”
说话的是卫湛阳。他说罢,低头下山。
此时此刻,他不愿再看“英雄帖”,也不愿回忆失败。
忽有人道:“如此好字,不知是谁写的?”
“英雄帖中‘醉酒’二字,与鸡蛋帖笔意相似,必出自一人之手!”
昨夜乾坤殿上,纪辰被纪光揭穿,竟亲口承认自己根本不会写字。
既不是他,又是谁?
众人茫然四顾,看谁都不像。
有人叹息道:“书画试上,我坐在纪辰前桌,听他因‘鸡蛋’拍手称快,还回头瞪他一眼,哎,早知今日……”
忽被人打断:“你坐他前桌,他同桌是谁?!”
场间倏忽寂静。
直到有人轻声说出那个名字,犹带不可置信的迟疑:“宋、宋潜机?”
虽不愿相信,但每个人都亲眼看到了。
赵霂岩壁留书后,带着赵济恒前去挑衅,后者先嘲笑宋潜机画的野花,再扬起纪辰卷子,笑话上面只有一个圆圈。
英雄帖的作者,竟然就是华微宗外门弟子宋潜机!
难道书圣真正中意的传人,就是宋潜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