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尚输甩着红带。
“二——”功成举起橙子。
“一——”尚关宝牒脱手。
名就怔怔望向天空,硕大的樱花树挂满了宝牒,不知载了多少祝愿,风儿一吹,稀里哗啦。
今儿是寒食,是一个悲伤与欢喜相碰撞的日子,听起来很矛盾,但难过和快乐也只有在这天才融合得恰到好处。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旦晨昭昭,白云千载,天地间仅剩我们四个,寺钟敲了九声,樱花盛开三树。
“去买点斋饭吧。”尚关掏出铜钱,拜完佛已到中午时分,很多香客都买了斋食。
“听先生的。”功成连声附和,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
“也好。”尚输点点头,把手伸向饼茶。
寺外善男信女往来如织,三人捧着吃食逛起了庙会,一路排起大大的仪仗迎面而来,是节日里特有的“游神”活动。
几名大汉抬着各类神像游街,轿子用荔枝木做成,木硬,不易虫蛀。最前一卜六对绫罗绸缎描金绣银的五彩大标,往后八宝法器,接着一长者着长衫马褂双手捧小香案,再跟着二十四对锡香炉,然后才是第一乘轿,第二、第三乘轿,□□时还要故意将神像撞击一起,让神像损坏越大越好。后面有十八班大锣鼓。琵琶、二胡、扬琴、笙、锣、鼓、埙,不等。神轿所经路段,各家各户在门前设祭。围观的人争拥上前摸神像或銮轿以求来年好运。队列之长,神龙见首不见尾。
“难得出来一趟,岂能辜负姣好春日,我们去野外踏青可好?”尚输扯着功成左窜右拐,挤开人山人海扭头朝苦苦跟随的尚关喊。
“好啊。”尚关笑意浓深,摇着扇子肆意悠哉,扇尾一个小巧秋愧飘穗起起落落,在吵得像菜市的环境中宁静致远的他简直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野外踏青的游人也不少,有吟诗作对的,有踏景赏春的,还有跑来挖野菜的。
“有道是: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尚输冲到山坡上一阵群魔乱舞,呼起一圈鸽子。
名就也从袖子里窜出来,绕着他脚边跑着追着,直把周边一群疯癫小孩吓得作鸟兽散。
有蝴蝶定在功成剑柄,功成顿时僵硬不敢动,用求助的眼光看着几人。
尚关走到酸枣枝下,一手晃着那把只写了“陌上花开”四个大字的扇子,一手举着长长的甘蔗,大口撕拉着,毫无贵公子的风度。
“真甜。”他扭头对功成说,笑意盈盈。汁水顺着手臂流下。
功成虎躯一震,蝴蝶飞走了。
回到临安时已暮色浓浓,那面西湖上还举行水秋千的表演,精妙绝伦,美不胜收。有幸见过的人无不大呼开眼。
“不如我们四个从此便为结拜兄弟!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万万不可啊,逾矩了,逾矩了!”
“嗐,我们什么时候守过规矩了?平日里你最不识礼数,现在怎么拘礼上了?”
“都听我说,我尚输,今日高兴,噢不,不能高兴......”
好一个水调歌头,四碗茉莉酒相撞,耳边一片欢声笑语,醉生梦死,混杂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声音传入心底,清晰无比。
“茉莉,莫离。茉莉,莫离。莫离,莫离......”
“不离,我们。”他努力睁开酒眼朦胧,一抹青色风姿卓卓。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爷爷,爷爷。”尚大官摇着酣睡不醒的尚老爷。
“乖孙儿,这大清早的怎么了?”尚光揉揉穴位,头疼不已,又做梦了,又不知梦到的是何人。
“爷爷今儿陪大官放风筝可好?”尚大官满眼乞求,递上面巾给尚光拭脸。
“不在家好好读书净想着去玩,现儿有个师父也管教不住你了?”尚老爷嘴上笑骂,却起身利索换起了衣服。
余光瞥到墙上挂着的那幅丹青了,手中的动作都停了半响,画里的尚小书微笑着,恬静又温柔,样貌和身形和梦中人慢慢重叠,但两人的气质神情又不尽相同,到底是怎么回事?巧合亦或因果?尚家老爷尚光苦思冥想着,什么都没想出来,反而头更痛了。可也,不能直接去问尚小书吧?这太奇怪了。他一定是睡得太多导致脑子不太清醒,竟然把一个梦当真,还自寻烦恼。想到这,尚光豁然开朗。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尚大官走过来拉着他的手撒娇,“爷爷,我可以叫上夫子一起去吗?风筝也是他给我做的呢。”
“去吧,他上次还保护了你,好好谢谢人家。”
门口,一碧玉衫少年背手直立,听见身后有响声,回眸一笑,“山长早。”
第18章 永以为好 其乐只且
于是四人悄悄瞒过尚少爷、尚少夫人溜出了尚府。
离上回出府已经过了许久,阿满现在都能得心应手驾起马车了,黑无白长也长肥膘了,仰头扬啼“得歌得歌”响,拉着马车一骑绝尘。
尚小书挨着阿满坐在车板儿上,悠悠吹起笛,晃悠着的鞋脚尖被露水打湿。
马车内,尚光正襟危坐闭目养神,面前小几沏好了洛神茶,他平缓地给尚大官讲着故事,而尚大官侧躺在软垫叼一片梧桐,双手交叉枕脑后。
车顶一角系着根银丝儿,连接色彩斑斓的韩信纸鸢迎风摇曳,欲与天公试比高。
自以为能瞒天过海的背后。
大大咧咧敞开的尚家后院门前站立着三道人影正长吁短叹,对绝尘而去的马车无计可施。
“这孩子,又瞎跑出去。”少夫人蹙眉握帕抚着胸口。
“什么时候我才能学阿爹那样撒手尚府给儿子,自己跑出去逍遥快活。”尚少爷拿着厚厚的账本欲哭无泪。
“少爷,少夫人顺顺气,等阿满回来我好好说教他。”舒来奉上参茶自告奋勇大义灭亲。
“上尝从容与信言诸将能不,各有差。上问曰:“如我,能将几何?”信曰:“陛下不过能将十万。”上曰:“于公如何?”曰:“如臣,多多益善耳。”上笑曰:“多多益善,何为为我禽?”信曰:“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此信之所以为陛下禽也。且陛下所谓天授,非人力也。”尚老爷倒背如流的说着《韩信点兵》,讲到尽兴处还停歇一会儿,细细琢磨。
尚大官半瞑眼,耍笑着那个他不喜欢的君主,“刘邦一介草民,“汉初三杰”却听命于他,何德何能啊。”
“虽说夫运筹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汉高祖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汉高祖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汉高祖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汉高祖能用之,此汉高祖所以取天下也。”尚光饮了一口茶,讲出了刘邦的名言。
在那个战火纷飞乱世枭雄的三国中,他赞赏蜀汉的开国皇帝,尚大官偏偏为之相反。
“刘邦这人老奸巨猾,胜之不武。韩信呢,身经百战,虽败犹荣。”尚大官嘲讽着,又含起叶子。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
“那可是汉高祖,皇帝的事叫足智多谋。”尚老爷较真着跟孙子争辩起来,“韩信再厉害啊,最后也只是他的手下败将。”
“不许爷爷这么说韩信,刘邦就一卑鄙小人。”混乱中,爷孙俩各执一词,大动干戈。
尚小书在车前静静听着,吹响了《凤栖梧》,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浮现嘴角。
“山长在看什么?”一只狐狸趴到尚关膝上,九条大尾巴环绕甚是暖和。
“史记卷九十二·淮阴侯列传第三十二。”尚关反盖上书给狐狸梳毛,脸上强忍痛苦,“小输沉了,压得我腿抖。”
“讲谁的?”
“兵权谋家,韩信。”
“那是何人?”
“我所欣赏之人。”
“说来听听。”
“淮阴侯韩信者,淮阴人也。始为布衣也,贫无行......”
窗外,又有两狐踮起脚尖扶着窗框屏息凝神支着耳朵。
“岂非天哉,岂非天哉?非大圣孰能当此受命而帝者乎。”故事讲完,狐狸振臂高呼。
“小输可是喜欢刘邦?”尚关低头笑问。
“喜欢。刘邦的用人之道,驭人之术当为上者,即便没有张良、萧何、韩信等人也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并且心胸豁达,独具慧眼。这样的人不当皇帝,谁当皇帝呢?”尚输翻开《史记·高祖本纪》,好一顿夸赞。
“可我还是喜欢韩信,至如信者,国士无双啊。”尚关看向窗口,对功成名就笑笑,正在偷听的两颗狐头‘咻’一下躲了起来。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自古成王败寇,纵使国士无双,韩信最终只是一输家。”尚输摇摇头。
“夫一胜一负,兵家常事。韩信堂堂西汉开国功臣,一片丹心,死得其所。而刘邦这人,好色、无赖、游手好闲,反观他身边人的结局,明明白白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尚关叹息一句。
“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韩信锋芒毕露,功高盖主,必然不能久留。”尚输看得明白,一语道破天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