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为座下弟子。平生疏于相交,所知甚少,反而隐瞒颇多,是我枉为人师。
谅我此生命数至此,如今唯有寥寥几言,更多无从弥补。
除此之外,仍有一事需提。
当年魔兽入我仙界,虽为冒犯,然未杀一人,可见承期心性本善。若他知我已死,心头恨意可消,两界或许再无动荡之患。
他终究并非经棠,前人恩怨,何苦由他来承。
而今之事,皆是我职责所在,因果随人死,无需多提。
今日一别,魂灵已远,不必来寻。
万望珍重。
……
看完这段遗言,郁承期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心口一阵窒紧的疼,甚至听不清耳边的声音。
昏聩之间,只隐约感受到一阵强劲莽撞的风,殿门“彭”地一声被打开!像是楚也和其他几人闯了进来,揪住他的衣襟,崩溃一般质问怒骂,大声地咆哮,眼睛里的血丝狰狞通红。
他头中嗡鸣得厉害,整个心口被掏空了似的无法呼吸,朦胧地听见楚也朝他嘶吼了什么:“师尊……待你……手环……有什么脸面……还是不是人……!!!”
接着他被猛然一推,背后狠狠地撞在墙上。
郁承期脑中嗡嗡作响,五脏六腑都和心脏一样绞紧般地疼,浑身被挖空了一般,薄唇无比惨白。
良久良久,没有做出反应……
第65章 当年与师尊
郁承期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魔宫的。
直到贺轻侯小心翼翼地来询问他“宫宴是否要推迟”的时候,他终于稍稍从思绪中抽回神来,周身气息阴郁低沉得难以捉摸,好像整个人性情大变,浓密的眼睫在眼底投下暗暗青影,难以形容的阴沉。
是了……
宫宴。
他恍惚记起这回事。
出乎寻常的吩咐下去,宫宴照常举行。
当晚。
魔宫大殿灯火通明,华光璀璨,庞大的流光阵将整座魔城映得恍如白昼,各个魔臣满面红光,鱼贯般涌来,第一次正式面见他们的新帝。
本该是普天同庆的日子。
但郁承期却提着剑,在大宴上杀了人。
桌案倒塌了,瓷盏碎裂声刺耳,满盘珍馐美酒洒落一地,酒渍洇湿了贵重的狐毛皮地毯,地毯上溅了大片的血,猩红刺目!
浓重的血腥气在整座大殿中散开。
众人噤若寒蝉,半敞的窗外灌进刺骨的寒意,惊醒了酒意。
他们亲眼看见新帝穿着一袭昂重的滚金黑袍,阴戾的双眸犹如一柄粗暴残忍的剥皮刀,身形挺拔冷漠,提着剑,另一只手掐着某名大臣的脖子,将人活活拎起来,血淋淋捅穿了胸腔。
富丽堂皇的宫宴上,多了一具又一具尸体。
直至月上中天,殿里已经血流漂杵。
宴席结束的时候,众人提心吊胆,纷纷如潮水般退散,大殿里熄了大半的灯火,只剩几盏还微弱的亮着。
月色很冷,殿内幽昏难明,空空荡荡。
郁承期还在高高的帝尊宝座上坐着。
衣摆上沾着快要干涸的血迹,手掌覆压在额上,就那么疲惫地靠着,眉眼是散不去的阴戾。
阴暗的光影下,那张面容晦暗不清,融着孤寂的黑暗。
他很想顾怀曲。
那个被人如此对待……还一心庇护旁人的傻子。
幽暗里传出一声几不可闻的颤音。
“是徒儿亏欠了你……”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指紧捏着那枚手环。
竟是郁承期与他多年相处以来,身边所带的唯一与他有关的东西。
“师尊……”
他喉间甚至有些哽咽。
一声低语的喃喃淹没在黑暗里。
就在这时,空旷的殿里好像传来脚步声,尽管对方努力放缓了步子,可声音在寂静中逐渐清晰。
女子的试探声在不远处响起:
“……尊上?”
魏雪轻正站在灯火朦胧的玉阶下注视他。
郁承期闻声看过去。
阶前满地桌椅狼藉,淌着污七八糟的血迹,魏雪轻就大着胆子站在那里。
视线接触的瞬间,他看见那女人瑟缩地避了避,又抬起头,一双秀眉微微蹙着,强忍怯怕,好不惹人怜惜地看向他。
郁承期目光冷了下去。
嗓音还带着几分沙哑:“你来干什么?”
“尊上……”她柔婉的声音在微微发颤,没有听清那男人方才的那声低语,自顾自低着头,身形纤瘦单薄,缓缓跪在阶前。
“……属下是来谢您的不杀之恩。”
郁承期眯了眯眸。
她低垂的眸中满是悔意,诚恳又卑微:“今日在宴中,您杀了许多人,却没有杀我……属下自知有罪,我从前归属敬山君座下,许多事情身不由己,若非是敬山君逼迫,我也不会做出违背尊上之事……”
“如今尊上却愿意原谅属下,属下羞愧无颜……从今往后,属下愿意助您除去敬山君,只忠随您,绝无二心!”
“尊上,您可否……收留我?”
她说完最后一句,缓缓抬眸望着他,眼底波光细碎。
良久,宝座上的男人没有做声。
昏幽的烛火下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仍是支颐着,手中隐约不知捏着什么东西,薄唇微微轻启,意味不明道:“你很聪明。”
“你知道本尊杀那些人,是因为什么,也猜到本尊已经查出了你的所作所为。在这种时候选择投靠本尊,的确是个聪明的做法。”
魏雪轻能感觉到,幽暗中那双凉薄的眼眸正盯着她,视线的压迫感过于强横,令她脊背发凉,额头不断冒出冷汗,脊骨在细细发抖。
可她又隐隐抱着一点私心……
正是因为这点私心,她才敢来单独与他相见。
尊上会放过她,说明他对她还是有情意的,若她能抓住这丝情意,说不定……
“我愿意戴罪立功,将知道的事全都告予尊上。”她眸中微动,神态又极是矜婉娇弱,“敬山君与鬼祖暗中密谋,想要背叛魔界,计划已久。当初他想挑拨魔界与仙界的关系,令鬼祖坐收渔翁之利,才让我偷偷取了尊上的血。”
她渐渐地不再用“属下”自称,语气还像是当年那个温婉的师姐:“我知道尊上刚刚重返魔界,一心只为魔族着想,不愿看到那些乱臣贼子。”
“所以我愿意辅佐尊上,为尊上铲平内忧。”她善解人意地望着宝座上的男人,“旁人也许不知,我却知道。尊上并非残忍,而是胸怀大志,您今日这番行事,正是想要振兴魔界,令我魔族兴旺太平,不是吗?”
兴旺太平……
郁承期眸中微不可查的暗了暗。
的确。这是顾怀曲的要求,他希望自己好好统治魔界,希望自己能让两界放下恩怨,再无纷争。
魔界无主多年,有异心的大有人在,他今日杀那些臣子,还远远不够……
“正好如今仙主已死,魔界少了一个心头大患,想必等尊上归复了宫中人心,踏平仙界,也是迟早的事。”魏雪轻尚不知昨日郁承期闯入山海极巅一事,话说出口,竟有几分天真。
郁承期眼眸眯了起来。
指尖摩挲着那枚手环,居高临下地瞥着她,寂静之中,连烛灯燃烧的声音也万分清晰,没来由的……让人有种置身炼狱等待审决的意味。
半晌过去,那张薄唇终于缓缓开了口。
“好啊。”
他幽冷道:“你还知道敬山君多少秘密?改日,我们好好谈。”
魏雪轻脊背稍稍松懈,终于松了口气,额上已经浸满了细密的冷汗。
勉强笑了笑:“好。”
……
这日夜里,郁承期做了个梦。
他梦到魔兽涌入仙界时,山下燃起的熊熊大火,滔天烈焰,魔兽嘶吼。
顾怀曲被锁链困在冰冷的石室里。
而他在后山漆黑的野林中,剖挖着那只名叫“小七”的猫的尸体。
他从高楼坠下去的那一刻,烈火焚烧了他的肉身,灼心蚀骨的疼将他整个吞没。
画面一转,是顾怀曲站在熔炉前。
同样的灼热,同样的烈火。
同样的……疼。
郁承期骤然从梦魇中惊醒。
胸膛剧烈起伏,缓和了半晌,才惊觉冷汗已经浸透了衣衫,纤长细密的眼睫下,竟是一片湿润。
他闭了闭眼,锋锐的眉狠狠蹙紧,侧身蜷在空荡的床榻上。
接连数日,他的梦里都是顾怀曲。
有时会梦到顾怀曲身投熔炉,有时又会依稀梦到当年事,有时从梦里醒过来,浑浑噩噩地仰靠在床边,望着这座奢靡清寂的大殿,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想到的还是那些少年往事。
……
郁承期到现在仍记得初入宗门的那天。
他是个在世间最污脏中摸爬滚打过来的人,出于大宗仙长对他的怜悯之心,有朝一日竟也能伪装成人样,有与那些仙门世家的贵族子弟并肩站在一起的时候。
那时,年纪刚足十五岁的郁承期,模样已经生得十分俊朗,眉眼低垂的时候,看起来中规中矩,沉稳又懂事,虽然尚且年少,眸底却并不能清澈得一眼看透,较同龄人看起来要不同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