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界之人想进入仙界,并非什么易事,但魔宫中人却不同。
就像贺轻侯那天带着魔众们去山下迎接郁承期一样,他们都是魔界手握重权的臣子,即便仙界再怎么与魔界不对付,为了维持表面的那一层和平,总要赏魔宫几分薄面。
郁承期提出要与山海极巅的宗主见面。
可来接见他的只有其他宗门,仙界第一大宗并不赏他这个面子,果断拒绝了他。
于是郁承期便不请自来了。
山海极巅宗门前,如泛天光的结界轰然一声,骤然破碎!!
一群不速之客闯入进来,为首的男人双眸狠厉赤红,来者不善,滚滚墨袍携着浑黑的魔气,大步往里面闯。
没走出多远,面前几束金光飞驰疾来。
以江应峰为首的一众仙长出现,及时拦住了他们的去路,怒而威喝:“你们好大的胆子!!”
江应峰眉间怒皱,一甩衣袖,威慑之力十足。
“郁承期!那日你魔宫中人擅闯仙界,打破了边境结界,尚未有个交代!今日你又带头擅闯我山海极巅,是想挑衅我仙界权威?!”
贺轻侯本也觉得郁承期太过鲁莽,一路上想拦也没拦住。如今既然见到这群自命清高的仙长,他不得不端起架子,媚眼一挑,故作无辜,晃着手中的凭霜扇:
“哎哟~江宗主说的这是什么话?那结界分明是被一群不通人性的魔兽拱破的,它们要去拱结界,我们也不知道呀,怎能赖到我们魔宫头上?”
仙长之中立刻有脾气粗暴的长老喊话:“少来这套!不知廉耻!”
贺轻侯不高兴地“嗤”了声,正要再说,郁承期却开口了。
他嗓音哑得厉害,听起来就好像被熔岩烫过,往日漆黑的眼眸此时泛着不正常的光泽:“本尊今日前来不是为别的。”
“本尊只问一件事,本尊的师尊……顾怀曲,他在何处?”
听到这句话,江应峰脸色忽然黑了,似是气怒至极又不可置信:“你师尊?你还有什么脸提他!!”
郁承期眸底隐隐欲裂:“他真的死了?”
“是,死了!”
“……那你为何不拦着他?!”郁承期像徒然受到了刺激,牙关狠咬,眸中忽地迸出恨意,喉咙淬了血般挤出一句。
他冲上前去,黑沉的魔气随步伐四溢,若非贺轻侯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他险些就要一把攥住江应峰的衣襟!在几个魔众战战兢兢的阻拦下,目眦尽裂道:“你不是早知道顾怀曲在割血?!那你应该猜得到他会这么做,你为什么不拦他?!!”
“尊、尊上……莫要冲动!”贺轻侯吓得花容失色,慌忙拽着他,手掌触碰到他的手臂,冰凉刺骨的寒意令他整个人都在抖,还是强忍着攥紧了,生怕他冲动之下做出什么来。
江应峰临危不乱,沉怒道:“那是他自己的选择,谁能阻拦他?!更何况这是他命该如此,我们也不愿见到这种结局!”
郁承期怒意翻涌,眯起了眼眸。
“你什么意思?什么叫命该如此?”
江应峰身后的某位长老发出一声怒哼。
他看着郁承期的眼神,仿佛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怨怒道:“尊上没有自知之明么?小曲之所以承受的这些,不正是因为你魔界的野心!”
承受什么?顾怀曲还隐瞒了什么?!!
郁承期只觉得心头被鹰爪擢紧了般,双眸因怒气而泛红:“到底是什么意思?!”
江应峰冷冷地紧盯着他。
周围远远地围了不少的山海极巅弟子,神色紧张地观望着他们。
江应峰抬起手,在四周设下隔音结界。
而后深深吸了口气,强忍住怒火,盯着郁承期道:“你可知道,当年仙主吟风之所以留下血脉……都是因为经棠!”
当年经棠一意孤行,偏要留下血脉继承他的修为与灵根,不仅如此,他还挑选了几个仙界优秀的孩子,甚至是未出生的婴儿,给他们种下魔核,为自己的血脉今后所用!
因此,仙主吟风才同样做出决定,留下自己的血脉。
目的便是为了救那些孩子。
当年,是吟风亲手将尚在晶石中、尚未蕴育出的顾怀曲交到了江应峰手里,告诉江应峰,待这个孩子及冠那一天,唯有用他的肉身血祭魔核,那些魔核……才会彻底消失。
这就是顾怀曲存在的意义。
他的命运原本就是吟风亲自决定好的,他必须要去牺牲自己,拯救别人。假如他不这么做,整个山海极巅也会逼他这么做。
“原本我们也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
江应峰嗓音也忍不住带上几分不忍,可脸色到底是沉冷的。
“可这一切,从他出生开始便已经注定了。吟风身为仙主,心怀大义,为了那些仙界无辜的孩子,甘愿牺牲自己的血脉。而小曲不负众望,他一样认定,他生来就是要为仙界而死!”
——犹如天边一道霹雳雷鸣。
郁承期瞳孔微震,只觉得字字尖锐砭骨,连手脚都僵硬得泛麻。
江应峰还在继续:“小曲从来没有拒绝过,他不愧是吟风仙主的血脉,对自己这份责任接受得心甘情愿。甚至这二十多年来,他一直隐藏自己的身份,从不和人提起。”
“当年我也与他提议过,让他试着寻找找帝尊的血脉。只要他杀了你,就不必再为了血祭而死,仙界自此也能彻底得到安宁。”
他看了郁承期一眼,怨恨道:“只可惜,我没想到……他居然会傻到替你隐瞒!”
“他明知道你是帝尊的血脉,却始终犹豫不决,不肯下手,就连我们也被他瞒了过去!”江应峰深深叹了口气,带着难以忽视的悔恨,“小曲哪里都好,唯独就是优柔寡断,否则……他何至于此!”
郁承期一时竟分不清。
江应峰究竟是在悔恨顾怀曲死了,还是仅仅在悔恨,顾怀曲没能杀了自己……
郁承期抬起那双赤红的眼,竟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认识他们,复杂的情绪翻涌在眼底,逐渐涌现出了恨意。
他看着面前的江应峰,看着那些德高望重的长老,看着那一张张理所当然似的脸……
可笑般沙哑地质问:“你们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原来顾怀曲在你们眼里,从来只是个用来血祭的工具……是个将死之人?他不是你们一手带大的孩子吗?你们就这样待他?”他目光渐渐怨恶锐厉起来,视线扫过他们的脸。
“你们这些所谓德高望重的仙长……”他倏地冷笑起来,唇间满是恨意,咬牙讥讽地挤出一句,“真是好啊……好极了!”
他总算是明白了。
怪不得……怪不得顾怀曲从来不愿和人亲近,说他喜欢清静!
因为所有人都觉得他只是个血祭的祭品。
就连他自己也认定了,他是个将死之人,不配与任何人亲密。
如今细想过去种种,他的师尊当真那般孤高吗?当真那般不喜与人来往吗?他明明那么喜欢他的弟子们,却为何总是不闻不问,故作冷漠?
顾怀曲他是真的心甘情愿,生来就愿意为了别人赴死么?!
这分明是所有人在逼迫他……排斥他!!
可即便如此,顾怀曲还是像个循规守矩的孩子一样。
他对这些宗主长老,敬重,爱戴,毕恭毕敬,甚至感谢他们的养育之恩。可最后连死,都只是换来他们的心安理得。
他这个仙主……真是做的好生卑微。
郁承期讽刺又悲悯地想。
面对这样嘲讽,江应峰只是觉得好笑,他没想到自己也有被小辈质疑的这一天,因此怒不可遏,反问道:
“那你呢?你对他又做了什么?”
他说着话,从怀中取出一枚手环。
郁承期回神看过去,眸中蓦地变了变色。
江应峰见他的神情,便知果然如此!手指骨节攥得用力,捏着那枚即便是被熔炉烈焰炙烤,也没能融化掉的手环,心头怒火中烧,“啪”地一声扔在郁承期的面前。
“尊上还有何脸面来质问我山海极巅?”他一拂衣袖,神情不怒而自威。
“顾仙师曾经怎么待你,而你又是怎么对待的他?”
“他甚至在临死之前,还不忘了为你这个孽徒开脱洗罪,说这一切错不在你,说他信你!我说他优柔寡断,难道错了吗?!”
郁承期眼瞳微缩,心头像被针扎了似的,骤然刺痛。
“他的遗言如今还在让清殿里挂着!”
“尊上。”江应峰声如洪钟,句句震得人神魂撼荡,“你可敢亲眼去看一看?!”
……
顾怀曲的那段遗言,是用灵力凝成的虚浮字迹,在让清殿里不起眼的飘浮着,因为时间太久,已经快要消失了。
江应峰不许魔众踏入山海极巅,只让郁承期一人进了让清殿。
郁承期抬起头,看见墙边熟悉的淡金色字迹。
上面写道——
我自幼长于山海极巅,受诸多师长所感,虽无撼世功平,然扪心自问,已无遗憾。
细思此生,唯有两者,愧对无颜。
一为宗中师长。多年抚育之恩,无以为报,而今一时欺瞒,不敢求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