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盯着天看了很久,直到有人叫我看身边的河水。我再一次惊讶,因为我看到河水竟然完全变成了红色,像血一样的红色,从我身边流过,而我们费尽力气想要除掉的毒草突然全都枯萎了,远处的那些荒山慢慢变绿,中毒的百姓忽然能站起来行走好似无事……我第一反应便觉得是不是龙依做了什么,于是立刻往昆仑的方向赶去,而当我回到弱水边时,竟然看到三万里弱水完全变成了血红色,从山上流淌下来。昆仑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马上便要消失了,我迅速上山,却发现龙依坐在盼月树下,身上落满了花朵,血是从她身体里流出来的,沁入泥里,往山下渗去。”
令狐苏怔住了,这是她前所未知的过往,是她从未想过的,她不知道为何会这样,她甚至无法再思考,只听到‘血从她身体里流出’,她便觉得胸口钻心地疼。
只听白泽继续说:“我见到她的时候,她还在朝我笑,她说她长大了,该落在她肩上的责任,她会自己去承担,不需要我们护她。她离开之后,我将她葬在盼月树下,那之后,昆仑山便从世间消失了,我也再没下过山,但是我能感觉到,人间必是一番生意盎然的景象。哎……龙依还是走了五行大神给她安排的路。”
令狐苏再也无法说出任何一句话,她忽然很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走得那么早,如果那天她回去了,如果她能多陪龙依几年……
突然,她心中窜起一阵恨意,眼里充斥着焚烧的怒火,她恨不能立刻冲上山,将树下葬着的人拉起来,狠狠质问她——
“我为了你,以生魂祭大神木,你竟然如此糟蹋自己?!”
“你以为自己很伟大吗?!你以为你做的这些,别人会感激你吗?!愚蠢!”
令狐苏恨得浑身发抖,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其余几人见到,围上去,韩湘担忧地问:“怎么了?白泽说什么了?”
令狐苏推开他们扶住自己的手,冷冷走上前去,一字一句问道:“盼月如今是何情形?”
白泽未能感受到黄泉底下的怒意,仍以平常语气回答:“老九,你大概不知道,你走之后,龙依给它改了名字,叫水中盼月,如今已长成了昆仑山最高的树,只可惜她自己见不到了。不过,百年前龙依曾利用神木枝联系过我,你若在凡间找,说不定能寻到她,虽然我不知那个她是谁,是她的魂,还是灵,抑或是其他什么?”
第59章 无尽之海
那晚,九尾狐回到山中,化出冷剑直指龙依,眼里充满恨意,似要当即将她斩杀于此。
阎王他们并不知白泽到底说了什么,但见九尾狐当时怒火中烧,便也跟着一起来了山里,现在正挡在龙依面前,盯着九尾狐,“九尾狐大神,无论龙依犯了什么错,您都不可伤她!”
韩湘走过去按住令狐苏的手臂,“令狐,白泽到底说什么了?”
令狐苏狠一扯下脖子上的香囊,丢给龙依,“把它打开,告诉我,那是什么!”
龙依乖巧地打开,从里面倒出几朵小花,放在手心数着,“一,二,三,四。是四朵盼月花!”
令狐苏盯着她,不知道龙依脑子里到底装着什么,然而她却清楚记得——
第一朵,是她从棺材里醒来时手里紧紧攥着的。
第二朵,是她还是人时,龙依离开那晚留下的。
第三朵,是她在东海的血衣珊瑚丛中捡到的。
第四朵,是那日在东海畔的漫天红霞中伴随着血雨落入她手中的。
那么,会不会还有第五朵、第六朵,它们都将会在何时出现,届时又会是何情形?
令狐苏咬牙问:“它到底叫盼月,还是叫水中盼月?”
众人皆不知此问何意——包括龙依。
韩湘查阅古书时曾见过对这种花的描述,因此他回答道:“此花名为水中盼月,据说只生长在昆仑山。”
龙依反驳:“不是,它叫盼月!月亮只会在天上,不会在水里,为什么要去水里盼?”
是啊,为什么要去水里盼?
——那自然是因为水中月、镜中花,可望而不可即,人世间触摸不到的,只能诉诸于幻象。
令狐苏死死盯着龙依,妄想从她清白的脸庞中窥探出她所经历的过往,和那株树下将死之人最后的想法。
或许,再也无人会知当时取这个名字的人心中所想,因为那人此刻正站在眼前,问着同样的问题,有着相同的疑惑……
那天之后,九尾狐将书院留给韩湘,自己带着龙依和山月兽离开了。阎王担心九尾狐会再次对龙依下手,便命各地鬼差时刻注意她们的行踪。
令狐苏没有故意隐匿,因此阎王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收到鬼差来报,说他们去了哪座山,又去了哪条河,在哪处客栈歇脚,又在哪里见了日出日落……
仿佛她们只是漫无目的地在人间行走,四处游山玩水。
直到一日,鬼差说令狐苏身边只剩下一只山月兽,阎王心觉不好,立刻火急火燎地赶过去,发现真的不见龙依。
“龙依呢?不会被你杀了吧?”阎王质问道。
令狐苏没理他,默默扯下香囊,从其中倒出残花,阎王一直盯着,却见她手中躺着五枚小花。
阎王大惊,上次见时明明只有四朵,“这……这一朵从何处来的?”
令狐苏语气平静得就像在复述他人的故事:“她说她困了,连着睡了几日,今早我取完露水回到客栈时,只发现这一朵花。”
“这……不会是龙依吧?不可能!不对……不对……”顿时,疑问和震惊涌上阎王脑门,他快速思索着,忽然想到什么,遂问道,“您听龙依说起过‘神母’吗?”
令狐苏自然记得,据龙依说,那是一个在她出生前便已死去的神灵,还曾对她说过——
“生来不用跪任何人。”
“天地的规矩我说了算!”
“不可以在这人间欠下任何东西,不然最后都要拿命还……”
阎王问:“您觉不觉得能说出这话的人很熟悉?”
令狐苏抬眼看他,“你觉得是我?”
阎王摇头,“除了您之外,还有一个人,或许也会有这样的语气。”
“谁?”
“那个由您抚养长大的孩子。”
“龙依?”
“对。”阎王虽然自己都觉得自己的猜想很脱离现实,但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可能,“或许,她所说的出生根本不是指她在昆仑山上的出生,而是指这些盼月花的出生,而她说的神母,其实可能指的是……”
“你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意思,但我有种预感,下一个龙依还会顺着血气来找你,或许在不久之后,也可能还有很久,但你一定还会遇上她,就像每一次她突然消失又重新出现在人间一样。”
阎王并不知道龙依在昆仑山上最终的下场,但他却能大致推测出龙依或许并不能直接出现在人间,而要依托这些花来帮她短暂地停留。
至于他最后说的下一次见面,也终于在八十年后的某个傍晚出现了——那时,龙依身披着浅绿色纱衣自红霞中走出,看上去像被金光簇拥,一脸笑意的她同记忆中的少女相差无几,依旧是烂漫明媚的模样。
“你从何处来的?”令狐苏问。
龙依笑吟吟地回答出预料之中的答案:“无尽海。”
“她还好吗?”
“谁?”
“神母。”
“姐姐,你知道孤独吗?”
“或许了解一点。但我想听你说说,何谓孤独?”
龙依回身望着遥远的天际,认真地说:“月亮升来昆仑时,我在世间寻不到你;而等我终于将你带回人间,我却再也见不到月光。这便是孤独,生生死死不复相见,孤独极了。”
令狐苏心中震动,她说:“龙依,能让我再尝一口你的血吗?”
龙依明显怔了一下,随即将手腕伸到令狐苏面前,“给,可是我的血很苦,像山上的毒草一样苦。”
“无妨。”令狐苏俯首过去,轻轻将嘴唇贴在她的手腕上,微微张口咬开了稚嫩的皮肉,血腥气刹时盈满鼻腔。
苦!真的很苦!
然而,这一次,她终于知道那是一种什么味道。
果然,那是从泥土中生长出的草木气味,是求而不可得的苦楚,是生死相隔的恍惚飘渺,它是——
自盼月树梢落下的花瓣的苦涩!
令狐苏将手掌覆在手腕的伤口上,盯着龙依即使被刺伤却连眉头都不会皱的脸,轻声问道:“下一次,你何时会来?”
“我不知道,但无论我何时再来,只要你在人间,我一定会找到你。”
第60章 世纪之约
令狐苏在人间走了很久很久,胸前香囊中的残花已然装满,她早已习惯那个少女断断续续地出现在她的生命中,也学会了如何孤独地度过那些无人陪伴的日夜。
她身边的龙依于十年前找到自己,陪她在世间的山水里走了很远,此刻,她们来到了一座传闻中的仙山,名为蓬莱。
令狐苏为免引起游客注意,于是让龙依和山月兽像自己一样隐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