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依呆着坐在床上——韩湘洞府中的一块被令狐苏铺了厚厚树叶的巨石,盯着令狐苏有些开裂的双唇,“你……你的嘴唇破了。”
令狐苏伸出舌头舔了舔,却发现龙依还在盯着她,双眼无神,不含任何笑意。
令狐苏怔了片刻,只以为她因为刚起还不大清醒,于是转身去洞中一处山泉水流淌下来的地方接了把水打算润润嘴唇。
脸刚碰到冰凉的水,令狐苏的双手便停住了,她忽然意识到——她是鬼魂,本就是一片虚无,嘴唇怎么会开裂呢?而且,她直到这时,才意识到昨日她们在草地上的……那时,是白天!
白天……
令狐苏脑子转不过弯,略带诧异地转头望向龙依,“鬼除了投胎和附身,怎么才能再拥有肉身呢?”
尽管令狐苏仍是一缕幽魂,但她心底一直向往着回到人的躯壳里去,像正常人一样行走于人间,不必再昼伏夜出,畏惧朝阳亦或是晚霞。
她的话里藏着掩不住的惊喜,可是龙依依旧呆呆坐在床上,面无表情,盯着令狐苏一言不发。
令狐苏终于觉察到不对劲,连忙坐回龙依身边,用沾着凉水的手拍了拍龙依的脸颊,“你怎么了?怎么傻了?”
龙依好半天才眨了一下眼睛,两滴泪不知是因为干涩还是因为什么竟从眼睑处滚落,打在令狐苏手上像烈焰窜起的火苗,灼烫了她,让她一时有些惊慌,“不要哭,有什么事情你可以告诉我。”
“不可以……”龙依低声喃喃道,“你不可以……你不可以的……”
“不可以什么?告诉我,不可以什么?”令狐苏语气中明显有些着急,龙依此刻的反应让她十分摸不着头脑。
龙依双眼通红,眸中泛起水光,嘴里低声道:“你不可以有身体……你只能是魂魄,我只要你的魂魄。”
令狐苏这下子更是一头雾水,只想立刻从昆仑山上请个大神下来为她解读一下这等神言神语。
她目光温柔地看着龙依,双手捧着她的脸,耐心道:“龙依,你说的很多事情我都没有经历过也不记得,如果你想让我了解你的目的和想法,你可以将它们一一讲给我听,我会在这里听你把它们讲完。”
“姐姐……”龙依爆发出忍耐已久的哭声,抱上令狐苏,紧紧搂住她的脖子,“姐姐,我们去无尽海吧!不要这人间了,也不要昆仑,我只要你的魂魄。”
第40章 君子淡以亲
“好好……好,我们去无尽海。”令狐苏抚着她的背温声道,“我们这便去。”
龙依哽咽着说不出话,令狐苏没有继续追问,她知道从龙依嘴里根本问不出什么,于是转身出了洞府,寻了一处没有树木遮挡的位置,眺望着远处一半已藏入山林的落日的余晖。
‘来日方长。’她想,她可以慢慢地听她把故事讲完……
树林里簌簌传出些响动,韩湘执着洞箫走出来,两人不约而同地朝对方微微颔首,韩湘说道:“龙宫没有新的动作,大婚仍按原定计划进行,龙王似乎真的没打算阻止这件事。不过地府那边麻烦一些,虽然知道十有八九屏山是被天宫给换出去的,但阎王并无直接证据,一路追查下去,竟没人知道他们是如何带走屏山的。”
令狐苏拧眉,“天帝冒着被地府追责的风险是为了挑拨地府和龙宫,还是……”
还是为了挑拨龙依和龙王?
令狐苏没有说后半句,但韩湘却明白了,他将竹箫背到身后,“天帝一贯与地府、龙宫不合,他并不知令狐你九尾狐的真实身份,但见阎王上次闯上诛仙台抢了你的魂魄,大概猜想你是地府要保之人,而龙王若杀了你,势必会引起一些争端。至于龙依,听说她这几年一直住在地府,并不常去东海,天帝此举很可能也是想挑拨龙王父女。”
韩湘对事物的洞察力一向让令狐苏佩服,这次也不例外,他接着道:“八百年前,龙王广邀天界地府众鬼神前往东海为龙宫的少主人庆贺生辰,大家自然都以为是龙吾——那个只闻名从未露面的龙子,但我却觉得,龙宫的少主人不一定指的是龙吾。”
韩湘的看法与令狐苏不谋而合,自从上次同阎王在血衣珊瑚丛对话后,令狐苏便坚信龙吾之死必有蹊跷,她问道:“你当时在场吗?”
韩湘点头,“听到打斗声后,大家便都往那边去了,我随几位仙友赶去时,只能站在外围远远看到珊瑚丛中有一条金龙和太初搏杀……”
韩湘顿了顿,仿佛思绪被其他什么东西带走,久久没有后话,嘴角竟浮起了笑。
令狐苏心中诧异,问道:“那是什么样的场景?”
韩湘才从脱离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抱歉一笑,“平心而论,那是我此生见过最壮阔的景象,这么说似乎有些残忍,但当我在漫天红光中看到那翻腾潜行的金龙时,我心中却想象着龙尾横扫过山峦将高峰拦腰折断,龙爪触及江面时掀起滔天巨浪,那双通红的眼睛凝视之处将再无阴冷晦暗……大家都以为金龙会让太初葬身东海,没想到,最后一刻,太初的剑刺中了金龙……”
令狐苏没听到韩湘的下文,追问道:“刺中之后呢?”
韩湘摇摇头,“没了,几乎是在刺中的一瞬间,金龙的身体开始在红光中变淡,直至消失无踪,只有伤口处流出的血漂在海水里向四面散去,不过在珊瑚丛中其实也分不清哪些是血哪些是血衣贝的光。”
令狐苏:“太初后来没同人提及当日发生的事吗?”
韩湘:“对于斩杀龙子之事,太初供认不讳且毫无悔意,龙宫因此与天宫开战,天宫自然敌不过龙宫,但那场仗也的确持续了许多年。直到天帝为了平息东海怒气,将太初化作巨树困在蓬莱,又赔了五十多万年的修为给龙宫,两方才得以恢复平静。”
多亏令狐苏前段时间的孜孜不倦,从四处寻了许多古书秘录来看,因此如今听人讲述这些旧事时,不再像以前那样云里雾里,反而能在识海中迅速搜索到相应的背景。
其中,她关注最多的莫过于三宫的过往——
大约是在五千年前,一条游走湖海的金龙被上古五行大神封了龙王,从此掌管人间的五湖四海以及四时的风雨雪电。
没过多久,阎王他们那一批人身死,魂魄从昆仑山下到凡间,建立了地府。而直到一千多年之后,人间才有了第一批飞升的仙人,天宫也是到那时候才有了雏形。
在这剑拔弩张的三方对立中唯有天宫建得最晚,在人间的影响力最小,偏偏天帝野心极大,总想着将地府、龙宫归入天界。
可是那些依靠自己修炼成仙的人在上天之前几乎是清一色的无欲无求,与天帝的事业心并不相通,这便造成了天宫内部的两极分化,一部分人超凡脱俗维持本心不愿牵扯此等乱事,另一部分诸如白旭、屏山等人逐渐迷失陷入无法自拔之地。
令狐苏终于找到了一个不像阎王那样说一半留一半的,连忙将心中疑惑与他分解,她向韩湘求证:“你确定那是一条金龙,而非青龙?”
韩湘猜到了令狐苏心中所想,缓缓道:“那日情形至今难忘,的确是一条金龙,而这也正是我迷惘之处——十八年前龙王向四海八荒宣布龙依的存在,据东海所说,龙依应是七十岁左右,而八百年前,我真真切切地在东海之畔见过龙女。如果龙依真的才七十岁,那么,那时候我见的人是谁?赠我洞箫授我风起之人又是谁?”
令狐苏自然知道龙依并非七十岁,但她没有立刻将此事与他挑明,反而问道:“你为何要帮我?按你所说,天宫同地府水火不容,你今日帮我,不怕引火烧身?”
“我刚刚从地府回来,阎王同我讲,我若执着于龙宫往事,日后必为天宫所不容。但是——为朋友,无妨。”韩湘言语极其真诚,“我还有几位仙友,最近去了南海问道,届时一并为你引荐,你便知‘朋友’二字于我多么贵重。”
恍然间,令狐苏从他清白的脸庞上看到了写满未经世事的真挚,她心中满是感激,只听韩湘继续道:“阎王问我既然不赞同天帝的作为,又为何要替天宫效力……”
“为何呢?”令狐苏说,这也是她想问的。
“你知道吗?第一批魂魄刚下昆仑时,他们没有语言甚至不会交谈,但是他们一样走至今日,你看看人间朝代更迭、瞬息万变,为何不给天宫这样的时间呢?”韩湘轻叹了口气,“我们若能活得足够长,必定能看到未来的天宫,绝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单从年龄来看,令狐苏两辈子活过的岁月都不及韩湘的零头,但是韩湘身上却散发一种年轻人独有的朝气,是令狐苏从小到大都不曾拥有过的对时代和未来的憧憬。
令狐苏黯然垂首,在韩湘面前,她为自己那些深藏的心思而感到羞惭。韩湘将手中洞箫转了一圈送至嘴边,眺望着远处暮色苍茫。
山林归寂,一曲《风起》飘散在风中,古老的音调在碧云峰中悠悠荡漾,龙依不知何时已站到他们身后,静静地听着久远的声音,忽然,她说:“风起于弱水,止于龙吾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