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雨遥揖手朝少妇人拘礼,然后越过人走了过去停在门前。
“东花,开门罢。”
身侧穿锦衣半蒙着面的东花颔首,乖顺地上前一步推开了门。
屋内有一人,背对着门站在中央,身披一件漆黑锦袍把整个人罩得严严实实,听到开门声,那人便转过身来垂头跪在了地上。
随后那人摘了锦袍的兜帽,露出一张清瘦的少年脸来,杏眼含着水雾,开口如玉石之声:“阿姐!”
“小涧,许久不见,起来说话。”唐雨遥立即上前拉起他。
身若弱风扶柳,心似明珠蒙尘。
眼下这少年便是唐雨遥的堂弟,天家旁支第六子——芙蓉城主唐未深的独子唐涧。
唐涧站起身后,愧疚道:“蓝老夫人之事,小涧有愧于阿姐。”
唐雨遥眸光瞬时暗下去,松开捧住他胳膊的手,声音有些冰冷,“此事已过,不必再提。”
唐涧心头难受,上下打量了一番唐雨遥,接着道:“阿姐没事就好,我担心坏了。”
“荣院出事你便派人跟着,约我来此有东西要给我?”唐雨遥覆手后退一步,抬眸问他。
闻言唐涧便从怀中取出一物,小心翼翼捧到唐雨遥面前,接着道:“阿姐聪颖,此乃蓝老夫人留下的兵符,另一半在驻守远西的容归将军那儿,您到时只需结合兵符,便能调动驻南和驻北的二十万蓝家军。”
唐雨遥接过那半只带了唐涧微微体温的麒麟形状的铜制兵符,紧紧握在手中,她眼里希冀重现,整个人有些激动,外祖母当真是先有准备,不然她只怕要将荣苑掘地三尺了。
“辛苦小涧了!此地我不便久留,你好好照顾自己。”唐雨遥说完,将兵符放进怀中,便揖手辞行。
等她和东花快要迈出门去时,身后的唐涧忽地叫住了她。
“阿姐!”
“嗯?”唐雨遥闻声顿住脚步,双手攥拳指节发白,一回过头,但见唐涧眸中的泪簌簌滑落,眼角和鼻头都红了。
唐涧带了些鼻音:“一路保重!我等你回来!”
“好。”唐雨遥语气平缓,听不出半点情绪起伏,随口答完,她抿紧下唇不再停留,带着东花疾步离开了小院。
她怕再不快些走,唐涧这孩子哭得停不下来。
唐涧自幼随父孱弱多病,他们年纪尚小时,唐未深便已经被她父皇分封到芙蓉城,唐涧与她自幼不在一处长大,但自小听得自己有一堂姐,乃是皇后姑母膝下长女,才华横溢文韬武略不在话下,故而一直钦佩仰慕得紧,后二人有幸得见一同玩耍,对这位堂姐的风采便牢牢印刻在他心中。
她与唐涧,算不得情谊甚笃,这位堂弟却总是喜爱她的。
手足难折,这便是唐涧冒着举家受累的风险,替她藏下兵符的原因。
其实她很想回去像小时候一样,摸摸唐涧的头,哄他别哭,可如今,她却做不到了。
她不能让自己对任何人有情谊,一旦有了情谊便是有了软肋。
有了软肋,便会受人相胁。
唐雨遥走后,屋外院中的少妇人放下簸箕连忙入内,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递了过去。
少妇人虽穿着粗鄙,但细看之下,五官到算得上姣好,唐涧接过她递的帕子,一把将她拉进了怀里抱住:“汐娘……我舍不得阿姐……”
闻言,少妇人微微一愣,伸出结茧的手放到唐涧背上,由上至下轻轻安抚,随即柔声哄道:“会回来的。”
窄巷子中,东花紧跟在唐雨遥身侧护送她往荣苑走。
半路上,唐雨遥瞧了瞧路边几只抢食的野狗,一把抓住东花的肩膀:“东花,你去锦城走一遭。”
东花眉头皱了皱,随唐雨遥朝她招手的动作附耳过去,唐雨遥低声耳语了几句,东花便单膝跪了下去,抱拳道:“殿下保重!”
唐雨遥点点头,等东花摘了面巾一头扎进大路拥挤的人群后,她转头看着路边那几只野狗,眼里露出一抹忧郁挟裹诡诈的光,随即鼻中轻轻哼笑了一声。
——
荣苑。
时逢笑攀着大树爬上围墙,四下探看无人后,纵身跳入后院。
昨日刚下过雨,院中血迹已被冲刷进两侧枯草地里,枯草染了血色变得褐黄,阳光一照,整个院子弥漫着一股泥土气和烤干的腥气,阵阵恶臭钻入口鼻,让人呼吸不畅。
时逢笑快步跃过假山走到石板路上,一路往前院正厅去。
没有人,也没有尸体,整个破败的院中连个猫猫狗狗都看不到,时逢笑站在蓝老夫人横刀自尽的台阶上朝下看了看,眉头不自觉地皱紧了。
连尸体都不放过么?这些人也太丧心病狂了吧?
时逢笑心中怅然,快步出去跳上房梁,离开荣苑赶回先前自己藏人的地方,找到那株灌木丛,整个人顿时如遭雷击!唐雨遥不见了!她的瞳孔立时缩紧慌了神。
想当初时逢笑把郭瑟抓上飞渺山齐天寨,郭瑟在为唐雨遥治伤途中告诉过她,唐雨遥伤了筋骨,这一生只怕是提不动剑再不能够习武了。
眼下唐雨遥身上的伤是痊愈了没错,可她没有自保能力,别说遇到四处抓捕她的官兵,就连街头的混混地痞她都没辙。
这一转眼的功夫,唐雨遥到底跑去哪了?
该不是被抓了吧?没道理没点响动啊!
时逢笑心中焦急如焚,四下张望一路小跑沿途返回去寻人。
一边跑一边回忆,从她劫唐雨遥上飞渺山后,唐雨遥经历的一连串人间悲剧来看,这女人运道一向不是很好,如此想着时逢笑心中不免就更慌了。
她腹诽不断:命运如此苛待唐雨遥,残暴的顺帝弄死她父母还不肯放过她,唐雨遥实惨,唐雨遥该不会是因为遇到自己才变得如此倒血霉的吧?脸上都画成那样了会被官兵认出来吗?
越想越心急,时逢笑出了小道拐上大街,一路疾跑,逢人就拉住问:“见过一个脸上有青色胎记的公子吗?穿蓝色衣服,个头比我高!”
“没见过没见过!”路人见她作男子打扮,出口却是一把细腻清亮的女音,纷纷觉她古怪,摇头摆手不耐烦地就走了。
时逢笑跑得快,烈日炎炎下不多时额上就冒出了汗水,她也不觉累,一路从城南跑到城北,又从城东绕去城西,短短半个时辰不到就把芙蓉城转了个遍。
最后灰头土脸满怀落寞地往唐雨遥失踪的地方去,额间的刘海被汗湿,贴身的交领红裙背后全部粘腻在身上,贴着肌肤漉漉地让人难受,可她浑然不觉,脑中只反复回顾一个又一个的问题。
——唐雨遥他妈的到底死哪儿去了?!
她抛下自己独自走了吗?
她是不是不需要她保护了?
她为什么不告而别?
她真的被官兵抓了吗?
不可能啊!!
普通百姓不会以为前朝长公主现在是顺帝的一根心尖刺,他们所了解到的,长公主唐雨遥早就伤心过度死在了锦城公主府。
百姓们各过各的日子,只要不危及到他们的切身利益,根本没人关心皇族变故,除非是明目张胆大张旗鼓的诛杀亲族,新帝失德引动民愤再难堵住悠悠众口才会动摇帝位。
因此顺帝虽然派兵缉拿唐雨遥,城里却连个逮捕她的通缉令都不敢贴。
穿越至今从春到秋,时逢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焦躁难安怅然若失。
她满心挂念着唐雨遥,那是不论前世或今生都从未有过的感受。
不是同情,无关怜悯,只是那人悄无声息撞到她的眼中,然后她的世界便开始分崩离析尽数向其倾倒。
没有轰轰烈烈,没有可歌可泣,没有感人至深的老套情节,甚至唐雨遥至今连她的名字都没有叫过一次,可是爱意铺天盖地,统统兜头戳心向她袭来,然后盘旋在她的心房蛮横地生根发芽。
她浑浑噩噩走入碎石子铺就的窄巷,午时阳光正暖,整个人却失魂落魄心底透凉。
她把唐雨遥弄丢了……
她把她本应捧在手掌,藏在心上的心爱之人弄丢了……
稀里糊涂地往前走,前方弄堂传出一阵狂躁的狗吠和有人逃跑的脚步声。
时逢笑原本苦着脸耷拉着脑袋,听到恶狗追人的动静后,眸中霍然一亮,健步如飞拐过窄巷子进了那条幽深的弄堂。
“别过来!滚开!”熟悉的女声大喝着,脚下一滑整个人扑倒在地。
几条浑身肮脏却个个龇牙咧嘴凶狠无比的野狗,所追的女人不是唐雨遥又是谁!
唐雨遥发丝凌乱,白皙的脸上沾着灰色脏污,特意给她化的青色胎记已经被抹花了,她身形单薄,蓝色衣衫下摆被狗撕碎了不少,两条裤管上可见猩红一大片血渍,整个人就这样极其狼狈不堪地摔在了时逢笑面前。
时逢笑目光所及那片血渍,心徒然被揪紧,她大呼一声:“遥遥!”
野狗群体蜂拥而至,眼见着就要扑到唐雨遥身上,时逢笑心底的怒火如火山爆发,眼中寒芒杀意蔓延,她抽出腰间短刀纵身跃起,劲风掀动衣摆,罡气震倒弄堂两侧的空竹篓和藤条箩筐,砰砰砰砸到了那几条野狗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