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你的脏手拿开不许碰我!”
一浮挣扎片刻就没力气了,小鸡仔似的任尧白拿捏在手。他又累又怕,忍不住开始打起哭嗝,甚至想着跳进水里被水冲走都好过被妖怪吃掉。一浮打定主意只要尧白一松手自己就往水里跳,说不定佛祖庇佑还能逃出生天。
但他今日的运气好像冬日里摞高的棉絮,从里霉到外。尧白并没有放开他,而是凶狠地撸高他的衣袖,又胡乱把裤脚挽到大腿根。一浮不见日光的大腿又白又嫩,风一吹忍不住打起寒颤。尧白把他拉到水边,并没有推他下水让他自己洗。而是蹲下身捧着水往一浮沾了泥的小腿上淋,淋一次水便搓一阵,动作算不上轻柔。
不知怎的,一浮的眼泪落得比之前更凶,一下接一下吸着鼻。
尧白不耐抬头,“你要哭到什么时候,能不能闭嘴。”他越说越气哼哼,“你把我衣服弄脏了还有脸哭。蹲下来,伸手。”
一浮被他大力拽得蹲下,泪眼朦胧伸出胳膊。因为在河里淘了两天沙子的缘故,一浮的手很脏,指甲缝里都是灰黑的泥,很难洗。尧白随手折了根草,用细长的草梗将他指甲的泥轻轻划拉出来。一浮蹲在水边,被阳光晒得暖暖的溪水从脚踝流过,他看到尧白给他清理指甲时不时就要皱皱眉,是真的很嫌弃的模样。但是清理完一根又会十分自然地拿起下一根。
真是只讲究的妖,一浮瘪着嘴想。他求生心切,小声说:“我的脚趾指甲也有好多泥。”
尧白怪异地瞅他一眼,大声吼他:“谁要管你脚上的泥!”
一浮被他一吼再也不敢说话了,直到自己被洗得干干净净。尧白站起身锤了锤酸软的腰,一边问他:“肚子饿吗?”
一浮被他问得一愣,不敢出声回答。然后他就看见尧白脸上又出现与之前一样的深笑,“我不吃饿肚子的小孩。”
说完他便往水里看了一眼,似乎打算捞条鱼上来喂自己的食物。
要被吃了,一浮绝望地想,一边又鼓起劲安慰自己:妖怪吃人都是一口吞下,不嚼的,不会痛。
鱼很快捞上来。一浮抱着膝缩成一团,看着尧白用指尖点火,地上黏湿的泥土像干柴似的燃起来。一浮长这么大精怪异志听过不少,却是第一次看到妖术,一时间竟忘记害怕,只顾盯着凭空而燃的火苗看稀奇。
“要吃焦一点的还是嫩一点的?”尧白问他。
一浮下意识想说我是和尚,不能杀生食荤。转念一想反正都快去妖怪肚子里了,还守戒律做什么。自己没有戒疤,死了佛祖也不会看见。
于是一浮带着浓重的鼻音小声说:“焦的。”
过了一会他才发现尧白没有给鱼刮鳞,倒不是挑嘴,而是他天生对密密麻麻卷着边的鱼鳞觉得恶心。他想着尧白为了吃自己时口感比较好,会耐着性子又是给自己洗澡又是抓鱼,想来也会理解他的。
想到这一浮便大着胆子说:“我不想吃鱼皮。”
尧白只是淡淡瞅了他一眼,不耐之色一闪而过,然后伸手揪住鱼尾给它剥皮。他的手在火焰中来来回回,倒腾了片刻终于剥干净了。
他一边把鱼皮丢远,一边嫌弃地道:“下次能不能早点说。”
火烧得很足,鱼也熟得快。尧白将插着鱼的棍子递过去,“吃吧。”
此时已经过了正午,早过了用午膳的时辰。鱼肉的焦香很容易就将一浮馋虫勾起,他接过鱼,小声跟尧白说:“你也吃一点吧。”
“妖只吃小孩,不吃鱼。”
一浮:“·····”
很多时候一浮都听从师父教诲,天大的事都只在心头一过。过去十年的人生他要么窝在舅父家三丈宽的小院里,要么就关在深山大庙中,着实没有什么机会遇上天大的事。如果硬要说,被舅父拉着上山换钱勉强算一件。这导致一浮对人世生活总是怀着过于天真的善意。
他一边小口啃着鱼,一边偷看一旁坐着的尧白。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觉得尧白并不想吃掉自己,并且越来越确信。
“小白。”一浮舔了舔油乎乎的嘴角,“你是什么妖啊?”
尧白听见妖字就不适,他对妖族的感观停留在烙阗娘那活似没有骨头的身段上,他再次露出假笑,反问他:“你看着我像什么妖?”
“我师父说妖精里狐狸精长得最好看。”一浮笃定道:“我猜你是。”
“是个鬼。”尧白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师父就会说些狗屁不通的话。你听好了,我是····”他忽然顿了顿,一浮看到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悠远,像是想起什么事。
尧白将到嘴边的“天上地上最最漂亮的神禽”几个字咽下,重新开口说:“我是一只雀精。”
正文 师弟真风雅
想来是雀精比虎精豹子精狐狸精显得娇小柔弱得多,最重要的是不管是什么雀,它们都不吃人。一浮两口咽下鱼肉,残存的恐惧好像也被一起咽得一干二净。
对着尧白又开始亲昵起来,眨巴着眼很是好奇:“那你是什么雀,麻雀还是黄鹂?”
尧白双眼落在空茫茫的水面,淡淡地道:“山雀。”
不知怎的,一浮忽然觉得尧白坐在那里,分明万山千水皆入了眼,小小身影却异常孤寂落寞。
一浮听师父讲精怪百年才能修得灵识,要修成人形又要好几百年。自己在这山寺中只有三载,时常都觉得伶仃孤独,何况尧白经世百年。思及此,一浮几近怜惜地想尧白在这山里应该是没有同类的。
所以哪怕人妖殊途,尧白也喜欢跟自己玩。
——
天放晴,山里弥漫的水雾也逐渐消散。一浮到溪边洗完手,正往腰间蹭着水渍,身后通往佛堂的小路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哒哒声。与此同时,水面印着金光一闪而逝,一浮茫然回头,哪里还有小雀精尧白的影子。连同地上的鱼刺、被烧得焦黑的石块、两个小人踩出的脚印也都统统不见了。
好似河边坐着与自己说话的雀精,炙火烤香的肥鱼不过是小憩间隙所得一梦。
一浮恍然一惊,见师兄满身斑驳从小路跑出来,脚上趿拉着双糊满稀泥的草鞋。
一源心惊胆战地四下一望,终于看到蹲在溪旁几乎与岸边泥沙融为一色的师弟。见他泥污糊身,双手双脚的衣服挽得老高,露出白花花的膀子和腿。虽然形容难看,但好歹胳膊腿都健全。
“天老爷!”一源煞白的脸瞬间回血,如蒙大赦一般揩了揩额角冷汗,“可找着你了!” 他应是为了找一源走了不少路,鞋底的泥足厚半尺,走路跌跌撞撞,活像个身残志坚的不倒翁。
一源心里绷着的气一松,嘴上就忍不住要叨叨。于是一源就看着他师兄一面深一脚浅一脚往跟前来,一面又要分出把力气说话,叫人看着都忍不住替他累。
“外头下这么大雨,我当你是机灵的知道上哪躲一躲。结果午膳时都不见人,又以为你偷懒在房里睡觉,到处找遍了都找不着。”一源喘着大气,说话漏风似的:“到佛堂一看可把你师兄我吓厥了,幸好幸好,佛祖保佑。”
一浮不由自主看了眼尧白坐的地方,心道:佛祖才不保佑我,他要砸死我。
又想起一刻钟前咽下肚的那条大肥鱼,竟鲜见地没心没肺起来:往后也不见得会保佑我。
回程时路过愈加破败的佛堂,那碎成石渣的佛像散了满地,左一堆又一抔泡在泥浆里。“佛祖高坐隔云端,关键时候还不如小雀精。”一浮大逆不道地想。
他糊里糊涂当了和尚,规规矩矩念了三年经。还没来得及感悟佛法广奥,不经意间就被突然出现的雀精拐得偏离大道。
一源被吓了一遭后再也不敢让一浮独自去修缮佛堂,且那佛堂如今烂得彻底,仅凭他俩是万不能在下月佛祖诞辰前修好的。他向师父说明情况,拿了些钱去山下村子里雇了几名工回来。师兄弟两人每日前去打打杂,看看进度。
——
一源抱着几根朽烂的屋梁出来,又看到师弟坐在墙头愣愣发呆。他将木头哗啦一声丢在墙角,走过去抬手戳了戳一浮屁股,“又看啥呢?”
一浮从树上两只嬉闹成一团的鸟雀身上错开眼,移向碧空,“看云。”
一源顿了顿,随即双手撑着墙头跳上去,和他并排而坐,意味不明地道:“看树看花看云,师弟真风雅。”
“师兄,你下过山吗?”过了会,一浮忽然问。
他说的下山当然不是字面上的下山,深居山寺的佛门弟子常常把“入世”称作下山。
“没有。”一源伸了个懒腰,“尘世琐碎,哪有山上清闲自在。”
“你去都没去过又怎知不好。”一浮望向天际一抹淡云,流露出若有似无的向往,“我听人说红尘可爱地很呢。”
一浮虽然在俗世长到七岁才离开,因记事不多,日子又过得悲苦,实在对山下的世界品味不出半个好来。可尧白说红尘可爱,一浮抑制不住地想,红尘里有什么呢?他几乎用尽全力去幼时回忆里找寻,有邻居家经年不消的肉香,有舅父总也喝不完的浊酒,有表兄偷偷塞来的白面馍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