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浮却以为是雨声太大他没听到,靠近了点凑上他耳侧,说道:“舅父家有五个孩子,算上我六个。表兄们对我很好,背着舅母给我拿好吃的,舅母发脾气要打人总是把我护在后头,别人在背后说我没爹没娘他们就往人院子里放母癞蛤蟆。他们事事都护着我,因为我是弟弟。”
尧白掀掀眼皮,漫不经心嗯了声。
“我还没有当够弟弟,上山后又学会了当哥哥。师弟们虽然淘气闹腾,但是总亲昵喊我师兄。哭了会找我,我摸一摸头,他就不哭了。我觉得当哥哥也很好。”一浮往前迈了半步,和尧白并肩站着,刚好挡住从西墙刮进来的风。
他在大风中艰难睁着眼,说:“你若没有哥哥,我做你的哥哥好不好?”
尧白侧头看着他,他脸上身上都是水,一脸期待看着自己,还伸出手揉了揉自己的脑袋,俨然已经摆出哥哥的模样。
尧白面无表情地拒绝:“我有哥哥。” 在你头顶翻云覆雨的那条龙就是。
被拒绝的一浮并没有因此不开心,又说,“那你没有弟弟吧。” 他对哥哥弟弟的事情似乎很执着。
“·····”尧白惊了,“你想做我弟弟?”
一浮摇头,“我可以把我师弟给你做弟弟。”
尧白木然收回目光,看向屋里滴落的雨水,干巴巴地道:“谢谢了。”
一浮让风吹得站不住,尧白瞥见他的小手紧紧撑在墙上,尽管这样身子还是忍不住东倒西歪。
他拽着一浮手腕往后一推,没好气道:“里头好好站着。”
一浮张了张嘴,许是真的力不从心,便老实实站在尧白用身子圈出的小角落里。
过了很久,一浮站得双腿发酸,雨还是一点都没有停下的趋势,偃旗息鼓的雷又卷土重来。这回比上次更响,整个佛堂仿佛都跟着颤动。尧白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像是听不到雷声一样。
连串闷雷砸下,一浮身子忍不住一晃,腿像是被抽走了力气一样站不稳。忽然,一浮听见头顶传来怪异的声音,他抬头往上看,只看到大大小小的瓦缝和顺缝隙灌进来的雨水。地面忽然摇晃起来,一浮吃了一惊,发现那古怪的声音并不是在屋顶,而是在更近的地方。
他正要细寻,忽然一声清晰的石裂声传进耳朵,接着便有细细灰尘落下来。一浮侧头一看,见身旁石像犹如暴风中的芦苇,左晃右晃。
“小白快跑!”一浮大喊:“佛像要倒了!”
尧白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拉着往另一边跑,慌乱中他下意识抬手一挥,原本要朝两人站的一侧倒来的佛像直直朝另一边倒去。一浮傻眼了,不明白佛像为什么突然转了方向,情急之下使出全力将尧白往回推,自己伸出双臂想要挡住倒下来的佛像。
尧白也被这变故吓了一跳,眼看着一浮要砸,慌忙又劈出一掌。石像应声而裂,眨眼碎成无数小石块,噼里啪啦往一浮身上落。
石块虽小,砸在身上也是疼的。一浮光秃秃的头硬是被砸出几块明显的红肿,石屑落在沾了水的衣服上化成稀稀拉拉的泥浆。不知是不是被砸晕了,捂着头趴在地上半天没动,看上去像是条瑟缩的小狗。
尧白忍着乱飞的烟尘跑过去,先扒开他身旁的石堆,又把他身上的石块拍干净。
“一浮。”尧白小声叫他。
这时候几步之外突然噼啪连串脆响,屋顶缝隙越裂越大,已经挂不住瓦。瓦片落雨似的接二连三落下来。瓦一空,本就腐朽的屋梁便暴露在雨水里,吱呀吱呀地随时都要往下落。
落瓦尚且还能躲一躲,整块屋梁要是掉下来这屋子就要垮。尧白皱了皱眉,看向地上昏睡不醒的一浮。
这时一浮动了动。
“一浮。”尧白扶起他,这才发现他额角破了处很深的洞,像是磕在什么利器上的,正往外冒血。
一浮痛麻木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受了伤,觉得右脸湿漉漉地才伸手去摸,结果摸了一手血。
小孩子经事不多,当即吓傻了,以为自己命不久矣。
吓傻了的一浮顶着张血呼啦啦的脸,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尧白:“····”
虽然一浮和闻不凡不相像,但尧白潜意识里知道他就是闻不凡。此刻看到一浮坐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多多少少有点接受无能。
“别哭了。”尧白伸手蹭他的脸。
一浮根本不听,哭声只大不小。
“你会死的,”尧白哭笑不得,“马上就能好,我不骗你。”
就在尧白素手无策的时候,屋角的房梁突然往下掉了一截,晃晃荡荡挂在那。尧白看了眼青灰色的天,雨雾蔽眼。
“到这里来,”他把一浮安置暂时安全的地方,嘱咐说:“在这呆着不要动,等我回来。”
说完就走出西墙,跑进瓢泼大雨里。
一浮打着哭嗝,额上的伤开始疼起来。他慢慢冷静,记忆犹如蛛丝在心里织成密密的网。过了许久,他看着满地碎石,小小的脸上露出深重的茫然来。
尧白去了不大一会就回来了。走进佛堂那一刻,尧白身后的天倏然亮开,厚密的乌云无迹可寻,雨声顷刻消失。一浮甚至望见远山与天相接的地方架起了一道光彩斑斓的彩虹。
尧白踏着稀微天光走近,一浮抬起头看他,恍然了一瞬。
额角伤口叫嚣着,越来越痛,一浮忍不住用手去捂,碰到外翻的创口又觉得害怕,瑟瑟缩缩地不知道要怎么办。
尧白蹲在他跟前,先用袖口一点点擦干他脸上血渍,又极其有耐心地将他脸上泥污擦掉。一浮一张小脸恢复本来模样,眼神却不知什么时候变得与往常不同。
尧白并未在意,伸手碰了碰伤口,似乎很疼,一浮猛地往后缩了一下。
“不要碰了。”一浮小声说,有些抗拒地侧过身子。
尧白皱了皱眉,往前迈了一步蹲下,戳他白净的额头,“怎么碰不得了,以前····”他没往下说,脸色已经明显不高兴,“把手拿开。”
一浮捂着不动,使劲摇头。
尧白见他不识好歹,拔高了声音:“把手拿开。”说着就硬去掰一浮的手。
尧白虽然是小孩的身体,力气确是成人的。一浮根本不是对手,轻飘飘地就被他扼住手腕,结结实实扣到墙上。一浮挣脱不得,下意识想抬另一只手去捂,被尧白冷声喝止:“不准动。”
微热的手掌轻轻覆上额头。一浮立刻觉得一股清凉的气流缓缓萦绕在伤处,下一刻疼痛竟然减轻了不少,再多一刻,竟然就没有了。皮肉间只有细微痒感,不用看一浮也知道,自己裂开的皮肉正在缓慢愈合。
尧白白皙的下颌有些紧绷,似乎有些不高兴。一浮有些懵,眼睛忍不住尧白脸上移去。
“看什么?”尧白垂眸扫了他一眼。
一浮赶紧摇了摇头,双唇闭紧紧抿着。
尧白离他很近,胸膛几乎贴着他的脸,有温热而陌生的气息钻进鼻腔。
一浮垂头看着尧白冲进雨中却半丝雨也未沾的衣衫,不由想起他总是毫无预兆地出现,像是根本没有踪迹。他沉默了一会,最终还是迟疑地开口。
“小白。”他抬头望向尧白,声音小而缓慢,“你是妖么?”
正文 我是一只雀精
风吹进逼仄破烂的佛堂。一浮觉得自己的心快要从胸腔跳出来,他垂着头,一动不动看着尧白被风吹得晃动的衣摆。生怕自己一错眼面前就会出现一只长相可怖的妖怪,然后愤怒地将他吞下肚。
因为惊惧的缘故,一浮的声音很小,还带着轻微的颤抖,被风一吹几乎要没了。尧白反应了一会听清说的是什么,他的手从一浮额头离开,清晰地感觉到一浮身体抖了抖,但仍然鼓起勇气抬头,睁着一双纯澈的眼看着自己。
“有长我这样的妖吗?”尧白不高兴地说。
一浮盯着他的脸认真看了半晌,犹疑着摇了摇头,小声说:“师父说妖怪面容怪异,青面獠牙,眼大如牛,一口能吞下一座山。”
尧白皮笑肉不笑,淡淡道:“你师父懂的真多。”
一浮小心翼翼看他一眼,“师父还说,妖擅长变化,时常化作人形坑骗山里迷路的小孩···”他梗了梗,声音愈发小声:“骗来吃。”
尧白瞥了眼他脏兮兮的僧衣,脸上古怪笑意更深,“我不喜欢吃脏小孩,要不你自己去前面溪里洗洗?”
一浮几乎要被吓得哭出来,尧白站起身低头瞅他,“别愣着了,走啊。”
此刻一浮觉得自己就像已经上了蒸锅的鸡,迟早都是一盘菜。他从地上爬起来,心如死灰跟在尧白身后一步步往溪边挪。
尧白在溪岸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朝水里一指,“去洗。”
溪水漫涨,小浪卷着花奔腾远去。一浮手脚发软,站在原地半天不动。尧白等了他片刻,终于不耐烦地大声说:“让你洗就洗,泥巴糊得脏死了!”
尧白走上去把他往水边拉。许是小孩模样的妖恐吓力有限,一浮铆足了劲反抗,手紧紧拽住尧白衣服,在他干净亮洁的衣衫上留下两个丑兮兮的泥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