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管想起了谁,丽妃只知道自己有一个儿子,有了杨佑便没有杨伭,有了杨伭便没有杨佑,她的世界里,只能存在一个孩子,杨佑和杨伭不能同时存在。
她忘掉了惊蛰那天发生的事情,只记得自己和某一个孩子的在一起的记忆。
瑞芳不敢想,其实杨佑也不太正常了,他从杨伭死之后,一滴眼泪都没流,冷静地安排好了清芳殿的人手,该送去审查的就去审查,该留下来做事的便做事。迎来送往,井井有条,除了不吃东西不睡觉之外,他和以往的杨佑一样正常。
不,这个杨佑比以往的杨佑更加有气势,更加睿智,更加深沉。
可是没有人气。
所有人都不敢提杨佑,丽妃已经不能保持清醒了,杨佑虽然有些不对,但是还算正常,他们不敢再戳破这一层薄薄的窗户纸。
瑞芳是跟着他到王府的人,比别人更担心杨佑。
她简直不能想象,要是杨佑也受不住了,该怎么办?
可是她除了照顾杨佑的起居之外,再也不能多做什么,杨佑不向任何人敞开心扉,便是前几日来看他的太常寺诸人,也没在他嘴里撬出几句多余的话。
怎么办?
她心急如焚,却手足无措。
杨佑缓缓说道:“再过几日,湛芳就要送去凌迟了吧。”
瑞芳停顿了一下,叹气道:“恐怕她撑不了那么久,东厂打得太厉害了。”
杨佑笑了笑,脸色苍白的他唯有一双唇是带着血色的,笑起来风华绝代,眉眼温柔,瑞芳却笑不出来,她只能瞪大眼睛遏制将要流出的泪水。
杨佑道:“去看看她吧,要是她死了,有些事情就问不出来了。”
瑞芳不愿让他操劳,东厂的诏狱也不是什么好去处,湛芳身上没有一块好肉,只怕杨佑看到又要受一番刺激,“王爷,东厂酷刑她都不会说话,你去了又能问出什么呢?诏狱那么恶心的地方,去哪里干什么?咱们就在宫里好好休息吧。”
杨佑摇头,执着地说道:“他们问不出来,不代表我问不出来。”
瑞芳只得跟着他去诏狱。
诏狱是皇帝处理重犯的地方,杨佑告知了身份和来历之后,便被东厂的人带入狱中。
第67章
诏狱被视为人间地狱,一旦进了诏狱,不留下点什么东西,只怕是很难出来,一般关押的都是达官显贵及相关重犯。
能够进来,也就意味着从此失去了君王的信任,几乎没办法再出去,一般都是直接拉到刑场行刑。狱卒们熟知这一点,不管进来的人有罪无罪,是何罪名,统统打一顿,打完勒索,交不出钱的便接着打。即便是在这里死了人,只要文书和证据做得足了,也没有谁会有心查案。
进了诏狱便已经是死人,只要死了就行,过程其实没那么重要。
阴暗潮湿的诏狱里,湛芳穿着单薄的衣服坐在一堆杂草中,虫鼠啃噬的悉悉索索声不时响起,被杨佑的脚步惊动。
她勉强抬起头来,脸上全是黑灰和血渍,掩盖在杂草中的双腿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扭曲着,一些乌黑的肉块掉落在一旁,她手中拿着一块瓦片,慢慢剃除着自己腿上的腐肉。
静谧的黑暗中,只有瑞芳手上灯火的一点微光,还有湛芳压抑着痛楚的呼吸。
“疼吗?”杨佑突然开口打破了宁静。
湛芳将瓦片放在地上,将头低低地弯下,几乎触及大腿,“奴婢腿脚不便,不能行礼,望殿下见谅。”
“疼吗?”杨佑执着地问道。
“疼。”
“疼就对了,你怎么能随随便便去死呢?”
杨佑的语气平淡无波,瑞芳却感觉到了比诏狱的阴冷更为刮骨的恐惧。
杨佑看着湛芳脚上流出的污血,笑着说:“你自首,便是一心求死了,还在这里苟延残喘什么?”
湛芳道:“我怕活不到再见王爷的一天。”
杨佑冷哼了一声,“见我作甚,只差一点,咱们就可以在下边见面了。”
湛芳叹气,她轻轻摇了摇头,“两位殿下死后都是去天上的人,湛芳罪孽深重,要下十八层地狱,只怕人世一别,从此生生世世再无相会之日了。”
杨佑没有答话,诏狱沉重的空气让他感觉到了些许的轻松,面对着凶手,他的心在不断的滴血,只有这样,他才能勉强感觉到时间在流淌。
“为什么?”杨佑问。
“有人用家人要挟我,要我除掉两位皇子。”
“是谁?”
“殿下,”湛芳苦笑,“如果能说出来,我还会下毒吗?不过殿下,追问这些还有意义吗?”
她抬起头,深深地看着杨佑,目光柔和,正如一个看着孩子的母亲,温柔眷恋,“这宫里,除了你,都是敌人,一个具体的名字,还重要吗?”
杨佑居高临下地蔑视着她,没有接她的话,“你以为你替那些人做事,你的家人就会平安?”
明明身处黑暗的牢房中,遭受了惨无人道的毒打,忍受着无法形容的痛苦,濒临死亡边缘的湛芳,比杨佑记忆中的任何一刻还要平静,还要自如,那种似乎是马上就要回到家,回到灵魂居所的宁静,让杨佑越发疯狂。
她怎么还能这样的轻松,她为什么还能从中得到解脱?!!!
杨佑在那一瞬间,想将双手从栅栏中伸过去,亲自掐着湛芳的脖子审问她,将她的灵魂堕入地狱,永远经受折磨。
“奴婢如果不帮他们,家人会马上死掉,帮了,或许还有一线机会。奴婢十几岁就进了宫,多少年,没有在父母面前尽孝,娘娘倚重奴婢,奴婢也迟迟不得外放。奴婢能为家人做的只有那么多,奴婢死了之后,家人怎么样,一个死人也管不了了。”
她没有悔恨,没有遗憾,所作所为都是心甘情愿。
瑞芳流泪道:“湛芳姐姐,倘若早些和娘娘说清楚,以娘娘和殿下那么好的心,肯定会放你出去的。”
“傻丫头,”湛芳道,“说什么呢,我不能出宫的,即便出了宫……”
她看着杨佑,杨佑避开了她的目光。
“我出了宫,也不过是一个死字罢了。殿下,奴婢不后悔,只是倘若给奴婢一个重来的机会,奴婢也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只是在这一刻,奴婢不后悔。”
“所以你就对养大的孩子亲自下了毒手?伭儿……”杨佑念到这个名字,感到一丝从心头牵来的剧烈疼痛,“他是那么好的孩子,你怎么忍心?”
湛芳摇头,“殿下,倘若你让我帮你做事,我没做,你会待我如何?”
她自问自答,“你不会对我怎么样,因为你是好人。可是坏人就不一样了,如果我不答应坏人的要求,我就会面临危险,最起码也会损失很多东西。帮那一边,不是很好选吗?”
杨佑明白了。
他弯着腰开始狂笑,笑到眼角含泪,瑞芳在一旁看了胆寒不已。
“这就是你苟延残喘活到现在,给我的理由?”杨佑指着自己嘲讽地说道:“不帮好人什么都不会发生,不帮坏人却会让自己面临危险,自保而已,人之天性!我还得感谢你将我看做好人?哈哈哈……”
湛芳闭上双眼,她已经带来了太多的痛苦,可是还不够,她一定要将自己想传达的信息都告诉杨佑,这诏狱里都是眼线,她不能说,秘密出口,遭殃的是杨佑。
她看着眼前癫狂的少年,忍住了良心的折磨说道:“我想求殿下帮我一个忙,以前娘娘赏了我一串佛珠,上面几颗绿松石倒是名贵得紧,倘若我死后殿下垂怜,便用那串佛珠给我立个衣冠冢吧。”
“你配吗?”一贯温和的杨佑说出的话却像一把把刀子。
湛芳低头笑着,终于到了最后,“殿下,我还记得小殿下很喜欢听我讲故事。”
杨佑冷眼看着她,再也不想听湛芳的辩解,一语未发地往回走,瑞芳赶紧提灯跟上。
湛芳还在讲故事,声音温柔,带着天真,“从前有一只可爱的小兔子死了。小兔子的朋友小鸟向神祈求,惩罚杀害小兔子的凶手。”
杨佑停下了脚步。
“神被小鸟感动了,于是答应惩罚杀害兔子的凶手。神让所有的动物都在神庙前集合,在神的面前,没有任何动物可以说谎。
于是森林里的动物都来了,狼说,是我吃掉了兔子,可是是蚂蚁给我带的路,应该惩罚蚂蚁。
蚂蚁说,是我带的路,可是大兔子看见了,却没有阻止我。
大兔子说,我什么都没做,如果要惩罚我的话,那一边的老鹰也看见了,他也没阻止,甚至想和狼一起分享晚餐。
老鹰说,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想吃掉一只已经被狼杀掉的兔子而已,兔子都死了,为什么我不能吃?兔子是狼杀掉的,我有罪吗?
黄鼠狼也站出来了,老鹰你胡说,你上次不是还想半路偷袭小鸟和小兔子吗?
老虎指着黄鼠狼说,你上次不也想吃小兔子和小鸟吗?
神犯了难,神说道,小鸟啊,小鸟,你知道谁有罪吗?你知道应该惩罚谁吗?”
杨佑回头,一片漆黑,湛芳安静地坐在枯草中,对着他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