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妃笑着问杨佑的近况,杨佑倒是没遇见什么,一切如常。
“王爷……”瑞芳突然搭着他的肩。
杨佑没有回头,只看见丽妃和她身边的宫人都瞪大了双眼。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下一刻,丽妃撕心裂肺的哭喊穿透他的耳膜,“伭儿!”
他回头,雪白的梅花纷纷扬扬洒落在地,花瓣的中央,躺着一个小小的人儿,他刚才还如同雏鸟乞食一帮向哥哥张大了嘴巴,现在却紧紧闭着双眼躺在地上。
那张白玉汤圆一般的小脸上,横亘着几道血痕,眼睛,鼻子,嘴巴……
杨佑呆呆地坐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什么哭喊絮语都不见了,整个世界都在离他而去,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待在原地。
雪白的梅花依旧飞扬,杨佑用力眨了眨眼,一点点的血红染上花瓣,从花瓣开始,他目光所及之处都变成了鲜红,那血一样的红逐渐变得深黑溃烂,这个世界都在诡异地坍塌着,杨伭的血那么多,多到淹过他的脚底,多到淹过他的口鼻,清芳殿被血水吞没,只有小小的杨伭趴着,漂浮在无边的血海之上。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孩子离他远去,自己在血海中无能为力地挣扎,最后被淹死,窒息的痛楚将他唤回。
瑞芳拍着他的脸,满脸泪痕地说道:“王爷,呼吸,呼吸。”
王爷是谁,呼吸是什么,他是谁,他为什么在这?
他为什么在这?
为什么?
为什么还在这?
为什么还能在这?!!
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回过神来,他跪在杨伭身边,丽妃疯了一样地撕扯着他的衣服,长长的指甲在他脸上、颈上划出深深的血痕。
“你为什么要杀了你弟弟?为什么?我的伭儿我的伭儿死了,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这个刚才还温婉动人的女人,此刻就像是从修罗地狱爬出来的女鬼一般,形容枯槁,双目赤红。
杨佑对她的所有动作都没了反应,只是被动地承受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没有一件事,没有一个字出现在他的脑子里。
这是元康十三年的惊蛰,一个含苞待放的生命再也没见过春天。
——甘露卷 完——
第66章
敖宸走进杨佑房间的时候,屋里一片漆黑。
府中遍布的缟素和杨佑身上消失了的另一个人的气息告诉了他所有的事情。
杨伭死了。
穿着麻衣的侍女们来来去去,从没有人敢靠近杨佑的卧室,门口放着一盘已经冷掉的饭菜,杨佑穿着黄白色的麻衣,瘫坐在地毯上,无声无息。
敖宸特意让脚步重了些,杨佑应该是听到了,但是没有任何反应,他就像一尊放置在房间中的雕像一般,静静地坐着,甚至没有回头看敖宸一眼。
什么反应都没有。
敖宸走到他面前,蹲**看着他的眼睛,杨佑瞳孔涣散,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敖宸拍了拍他的脸:“杨佑?”
杨佑没有回应,眨了眨眼睛,好半天才将焦点对准敖宸。
他只是看着敖宸,发红的眼睛干涩酸痛,敖宸捧着他的脸问道:“认得我?”
杨佑用力地将自己的视线对准他,却怎么也想不清楚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敖宸叹了口气,将杨佑抱在怀里,按着杨佑的后颈将他的头放在自己胸口。
冰凉的体温让杨佑打了个冷战,接着他开始不住地发抖,却自虐一般地往敖宸怀里钻,拼命吮吸着敖宸的气息。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下意识地行动着,双手死死揽住敖宸的腰。
敖宸摸着他的后背,他想安慰杨佑,在肚子里搜刮了一通之后,却发现无话可说,只能静静地抱着他,间或亲吻他的额头和发顶。
杨佑也不需要劝慰了,任何语言都无法描述他的痛苦,任何字句都无法抚平他的伤口,从惊蛰开始的一幕幕,反复地在他脑海中出现,他无话可说,无人可诉,所有的一切仿佛是决堤的洪水一般,从头上重重拍下,他就像不系之舟,在湍流中上下起伏,时而翻覆又不得不在下一个浪头打来时被水流摆正,接着迎接下一波浪头。
无休无止。
他拼命地抱紧敖宸,直到自己的双手骨节发出声响,额头抵在他的胸膛上。
然而没有用,巨大的悲伤仍旧充斥在他身上的每个角落,无法从任何渠道释放。
哪怕是分享,他都说不出口。
他好像失去了所有与外界互动的功能,只剩下脑子在昏昏沉沉地运转。
一遍一遍地回放着所有的场景。
……
杨伭死了之后,皇帝和其他的人很快赶来,太医将所有的东西全都验了一遍。
那三碗糖梨,端给杨佑和杨伭的都是有毒的。
都是一个锅里面出来的,只有两位皇子的有毒。
丽妃先喝了一口,正是因为丽妃喝了没事,杨佑才放心地喂了杨伭。
谁知道,那就是错误地开始。
丽妃抱着杨伭不住地哭泣,杨佑呆怔了一会,皇帝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老五!”
杨佑突然回过了神,他没有那一刻像现在那么清醒,冷静地行礼,然后下令将清芳殿所有人都召集起来。
“殿下。”湛芳说话了。
杨佑一直记得她脸上那种温和的平静的笑意,背负了所有罪孽后的解脱,湛芳跪了下来,“殿下,别查了,是我。”
杨佑说不出来自己是什么感受,内心反常地平静,就像是早就知道了一样。
不可能是在锅里下的毒,是端来的路上下的毒。
伺候他们的都是宫里的老人,杨佑立刻就知道了这是一场残酷的背叛。
只是没想到是湛芳而已。
湛芳亲自看着他和杨伭长大,他记得湛芳的手在冬天是多么的温暖,每一个赞许的笑容是那样的灿烂,她细心地呵护着两兄弟,在丽妃斥责他们的时候求情。她还会叮嘱瑞芳将**图带着这个少年,丽妃给了他们生命和尊贵的生活,湛芳不能给,可是除了这些,亲情、呵护、疼爱……
湛芳作为一个长者,作为一个朋友,能给的都给了。
十多年的同甘共苦,她早就不是下人那么简单了。
虽然他们都没说,可是杨佑知道,自己和杨伭一直都将湛芳当做了另一个母亲。
湛芳未必清楚,可是绝对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羁绊。
为什么是你?
杨佑很想问,另一个问题又浮现出来,为什么不可以是她?
这宫里血肉至亲也要互相算计,自相残杀。那个人可以是武宜之,可以是杨仕,可以是杨倜,可以是杨庭,为什么不能是湛芳?
他和兄弟之间有着血脉牵连,尚且互相举刀屠戮,何况跟他们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只凭借着一点点微薄的情意和忠诚服从的湛芳?
又或许,这么多年的情意,到底都是做戏?
湛芳一直都很平静,“殿下,别问了,奴婢做的。”
她对着杨伭和丽妃不住地磕头,“奴婢对不起娘娘,对不起殿下。但是奴婢不后悔。”
杨庭震怒,一脚将她踹倒在地,湛芳吐了血,杨庭吼道:“将这个贱妇带下去!!!”
太监们将湛芳拖走,她没有一点挣扎,反而长舒了一口气。
杨佑站着看着她像一只猪狗一样被拖走,再没有说一句话挽留。
他冷眼看着皇帝安慰着歇斯底里的丽妃,看着宫人们将杨伭抬进屋子,擦掉血痕,换上新衣。
人来来去去,杨伭被装进了一个小小的棺材里,这就是小人儿全部的一生,一个三尺多的棺材。
清芳殿挂起了白纱,丽妃日日枯坐着为杨伭守灵。
杨佑感觉自己不再活着,像一具行尸走肉,听得见,有反应,可是中心空空,内里什么都没有,好像一只手掏空了他的内脏,让他连心痛都感觉不到。
直到瑞芳扑在他胸前哭道:“王爷,求求您吃点东西吧,您已经三天没合眼了。”
杨佑晃了晃,摸着瑞芳的头发,喝了两口白粥,觉得饱了,和瑞芳说道:“三天……湛芳审出来了吗?”
瑞芳擦干眼泪,舀了一口粥放到杨佑嘴边,“王爷再吃点吧。”
杨佑抿着嘴摇头。
瑞芳只得放下碗:“没有,东厂的人都把她打得不成人样了,什么都没说,只说是自己在端粥的时候动了手脚,其他一个字都没说。”
“刑部呢?”
“刑部的大人们来查过,确实是湛芳说的手法,其他人都没有嫌疑,只是湛芳一个人做的。”
“母妃呢?”
“娘娘为小殿下守灵,吃饭睡觉都正常。”
其实瑞芳不敢再多说,免得刺激杨佑。她觉得丽妃的精神已经不太正常了。
一开始,丽妃整日在杨伭灵前说着话,都是杨伭以前的事情。
突然有一天,丽妃看到杨伭的灵位大叫起来,说自己的儿子是杨佑,为什么在为一个叫杨伭的人守灵。
慧芳以为她是忘了杨伭,也不敢再说话,只将丽妃带去休息。
从那天起,丽妃便精神恍惚,有时念着杨佑是她唯一的儿子,有时念着杨伭是她唯一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