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佑吹着药汤的动作停下了,专注地看着陆善见。
陆善见心知杨佑听进去了,心中暗喜,还一本正经地说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过去无法更改,术士能够预测的只有未来。即便是圣人,也不能说完全掌握了天地的规律。术士虽能进行预测,但也只能测出一点未来模糊的倾向。术法越是高深,测出的未来也就越准确,然而天下没有一种术法可以算出毫无偏差的未来,这也就是为何术士说话常常云山雾绕的缘故。他们自己都说不清楚准确的未来,便只能给别人朦胧的描述。”
杨佑听懂了,回道:“所以,先生便是算准了我可能有出事的倾向?而究竟是谁刺杀我,是过去的事情,这很难测算,所以算不出来。”
“也可以这样理解。”陆善见点头,“即便我算出了未来的倾向,也不意味着未来就按照我算出的结果发生。既然是倾向,就是未定的,就是可以改变的。只是说在绝大部分情况下,我们现在做出的改变,无法逆转未来的大势罢了。”
“比这些更复杂的是,术士测算未来的举动,本身就是在干扰未来。譬如我今日算出了张三走南大街会被石头砸到,我告诉了他,张三今天没有去南大街,而是待在家里。那么我算出来的未来便没有发生。如果他去南大街代表着一种人生的道路,那么从他待在家里的那一刻起,那条道路上的所有未来都不复存在了,产生的是另一个未来。我的测算也就改变了他的未来。”
秦丰挠了挠脑袋,“那这样说,术士岂不是可以随意改变别人的人生?”
陆善见笑摇头道:“窥测天机本来就要付出代价,所以真正有本事的术士要么身体残缺,要么寿命短浅,谁没事冒着风险经常窥探天机呢?不要随便测算,也不要轻易卖弄,这正是术士门的准则。”
杨佑垂着眼睫一口喝下了苦药,“倘若你不让牛……呃,杨遇春来找我,我又会如何?”
“这是劫难,不是死劫。”陆善见淡然道,“遇春勇士是帮助王爷更轻松地度过劫难。”
“既然窥探天机要付出代价,那杨佑岂不是欠先生一个大大的人情?”
“非也。”陆善见躬身,“食君之禄,忠君之忧,何来欠字之有?”
杨佑看着他,半晌才说道:“先生尚未在入府,倒是我的不是了,从今而后,先生便要真正拿佑的俸禄了。”
陆善见深深行礼唱喏。
他算了杨佑的命,怎么会不算自己的?
他看到的是,自己将和这位年轻的皇子绑在一起,走向光明的未来。
黄石一脉的术法已是天下间最接近天机的术法了,他相信自己亲手测出的未来。
这是他作为术士的自信与骄傲。
杨佑和崔珏遇刺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京城。
崔珏将此事报官之后,大理寺便接手调查。
查来查去,连留下的活口都打死了几个,愣是没查出来到底谁干的。
都说是那个射毒箭的人在江湖上花钱请的,可是那个人已经被杨遇春打死了,也就没能追查下去。
那一只毒箭上也没有什么线索,毒是剧毒,见血封喉,在黑市里也很容易买到,根本查不出什么东西。
太常寺众人也没分析出头道。
于是乎王爷和禁军将军遇刺,便成了今年的一桩悬案。
杨遇春知道自己打死了关键人物,捶胸顿足地后悔了好一阵,杨佑这个病人还要来宽慰他。
在那种情况下,杨遇春有此举乃是人之常情,杨佑也不怪他,只是暗地里更加小心了。
卓信鸿把自己的好几个师兄都叫来安排在杨佑身边。
皇帝特许他放假静养。
伤筋动骨一百天,内伤更是要仔细调理,杨佑这一休息,便休息到了腊月。
腊月初一,开笔赐福,按例,皇帝要亲手书写福字赐给皇亲重臣,按理来说杨佑是“抢”不到福字的,但是看在他躺在病床上,皇帝也就勉为其难地写了一张给他。
杨佑内心是不想要的,但是没办法不要。
丽妃不能出宫,杨佑又要静养不能走动,特意向皇帝请旨,让赐字的太监带着杨伭出宫,陪杨佑一天。
这是小小的杨伭第一次出宫。
杨佑先跪着接过了字,然后从太监手里将杨伭接了过来。
杨伭穿着一身火红的狐裘,棉衣棉裤裹得浑圆,像是个火球一般,很是得侍女们的喜爱。
他第一次到皇兄的府邸,对一切都感到好奇,吵着要看看哥哥的大房子。
瑞芳抱着杨伭,杨佑带他将王府走了个遍。
走到一块空地上,只听见一阵呼啸之声,寒冬腊月,杨遇春穿着个短背心,手拿一根木棍,舞得虎虎生风。
杨佑虽然不太懂武功,但是看杨遇春的架势,明显比以前有模有样了,在一旁抚掌赞赏。
杨伭也学着他啪啪啪鼓掌,啊啊地叫起来。
杨遇春收功,擦了擦头上的汗,嘿嘿地笑着:“王爷。”
瑞芳白了他一眼,斥道:“穿的什么东西,在八皇子面前好歹讲点礼数。”
杨佑笑着看杨遇春一副怂样。
别说杨遇春这个虎头虎脑的,便是杨佑自己也不敢惹瑞芳。
杨遇春早知道王爷的弟弟要来府上玩,但见杨伭圆乎乎一团,眉眼清明,和杨佑有几分相像,当下便有几分亲近之心了,冲着杨伭吹了声口哨。
杨伭扭动着身子要从瑞芳身上下来,瑞芳放他在地上。他迈着两条小短腿一蹦一蹦地走到杨遇春跟前,仰直了脖子看他。
杨遇春配合地蹲下,杨伭指着他回头望杨佑,“哥哥,他是什么?”
杨佑笑着说道:“他啊,是个牛蛮子。”
杨伭双手比了六,支在头顶,冲着杨遇春吐舌头,中气十足地叫道:“哞~”
他只听懂了牛是什么意思。
杨遇春笑着问他,“殿下想学武功吗?”
他说着朝杨伭慢慢挥了挥拳头,杨伭听不太懂他的口音,只以为杨遇春要和他较量,挥舞着两只肉肉的拳头便和杨遇春打起来。
杨遇春也是来了心思,陪他玩闹一番,故意放了个空,让杨伭打在他肩膀上,怪叫一声:“殿下好强!俺打不过!”
杨伭咯咯地笑,和他闹成一团。
杨佑站久了有些体虚,瑞芳扶他到一旁坐下,杨佑又和瑞芳说了一些今晚的菜色,都要按照杨伭喜欢的来,等会还要带他上街逛逛,买些稀罕玩意。
瑞芳一一记下,叮嘱道:“王爷上街,带着蛮子去,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杨佑点头:“你便是不说我也会记得的。”
两人说完安排,再回头时,杨伭已经坐在杨遇春的肩膀上,煞有其事地挥舞着一把木剑,嘴里发出阵阵怪叫。
杨佑哭笑不得地说:“仔细些,别摔着。”
杨遇春握着杨伭的两只脚,打包票道:“王爷放心,俺有分寸。”
杨佑随手摘了一节枯枝丢过去,打在杨遇春胸口,杨伭剑指杨佑,叫道:“冲啊!”
杨遇春扶着他朝杨佑冲过来,杨佑笑得直弯腰。
第62章
吃了一点晚饭,杨佑便带着杨伭上街,卓信鸿给他的几位江湖好手充当暗卫的角色,无声无息地守护着他们。
瑞芳抱着杨伭走在他身侧,杨遇春混在人群中看着他们。
临近年关,街上热闹得紧,茶坊、酒肆、脚店、肉铺、庙宇、公廨挂旗吆喝者比比皆是。街市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瑞芳小心地护着杨伭,他探头探脑地东张西望。每次遇到想要的东西,便只叫一声哥哥,杨佑自觉去付钱,捧着东西给他。
瑞芳早年住在宫里,出了宫又一直待在王府里,平日里也很少上街,满眼都是新奇。杨佑带着她买了几盒胭脂,杨伭张着小手说道:“我要!我要!”
“还会说点别的吗?”杨佑指了指他的脑袋。
瑞芳宠溺地将胭脂盒给了杨伭,杨佑将他两手的糖葫芦马蹄糕都拿过来,杨伭打开胭脂盒,凑在鼻尖闻了一口,笑着说道:“好香!”
他抬起头来,鼻尖已是沾满了粉红的脂膏,瑞芳用手帕给他擦,一抹便将脂膏晕开了,杨伭的鼻子霎时就被染红了,又好笑又可爱。
杨佑和瑞芳狂笑不已。
杨伭浑然未觉,鼓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对着杨佑伸手,“糖!”
杨佑把糖葫芦给他。
一路上买了不少乱七八糟的玩意,全部都打包起来丢给杨遇春拿着。
凛凛西风吹过,突然响起一阵琵琶声,穿透了嘈杂的人群,杨佑带着人沿着声音寻了好几转,只远远地看见一颗叶已落尽,还有着雪白桕子点缀的乌桕树。四周围起了一圈圈人人墙,只能从缝隙中一窥究竟。
树底坐着一个穿着布衣的老者,手持琵琶,自弹自唱,一个妙龄少女随歌而舞,衣服上挂着铃铛,有节奏地应和着琵琶。
琵琶声声,清泉萦绕,衣袂翻飞,彩蝶翩翩。
看那女子样貌,竟有几分胡人血统。
瑞芳道:“这舞跳的真好,歌也唱得好,虽然都是些听不懂的鸟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