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安置了失宠的后妃、皇子等皇帝认为无用东西,这地方就可以叫冷宫。
皇上刚刚继位,还没有哪个妃子被囚禁冷宫,只有前朝几位太妃住在这里。说是冷宫,条件也不算差,何况几位太妃经历改朝换代的风风雨雨,早已经看破了红尘,自己在宫里供了一尊玉佛,天天焚香吟唱。
我负责伺候她们的起居,每天打扫院落,把佛像脚下的灰尘擦拭干净。
充斥着檀香的佛堂里,我见过一场场雪飘去,晨鸟初叫,群鸦争噪。最后一切的沉寂都变成了枝头的杨柳嫩叶,还有女人眼角眉梢的风情。
春天来了。
宫里又迎来了一批新人,听说大都是江南来的女子。
南国美人,东风芳草。
难怪今年春天比以往多了几分水汽和胭脂香。
据说前朝武帝好龙阳,为了他心爱的男子在宫里遍地种满梨花。
玉树堆雪,浮光银霞,幽香烂漫,落英缤纷中,我听到了违命候病重的消息。
看着屋檐下纷飞的燕子,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我要回去了。
那是一个倒春寒的傍晚,我正在洗太妃们穿的青衣。
一个冬天下来,我的手被冻得通红,小指关节有几处已经流出了黄色的脓水。春寒料峭,冰冷的水止住了我的疼痛。
我不再是陇西乡下河边,那个一边浣衣一边看着双手流泪的女孩了。
我提着桶接到了皇上的口谕,总管太监孙国安前来传召,皇上念旧,看我在冷宫思过态度良好,让我回延英殿。
我平静地领旨谢恩。
我和皇上从细微相识,相伴多年,无论有多少争吵,有多少人介入其中,我们总归都会是在一处的。
这一点我们两个都心知肚明,唯有旁人无法看透其中纠葛。
后宫的女人都以为我想做皇上的妃子。
她们都错了。
我又回到了延英殿。
一个春天过去,这里的人换了七七八八,只剩下我和孙国安两个老人。
春诗顶替我的位置,成为了延英殿的大宫女。
于是我便明白这屋里都是皇后的人。
春诗无论是做我的手下还是做上司都举止妥当,在我面前她依旧谦卑而礼貌。
“姑姑,”春诗依旧叫我姑姑,领着一群新来的姑娘向我行礼,“您的屋子已经收拾好了,还是原来那处,和飞青一起。”
一个梳着羊角髻的姑娘弯腰,我没看她,只是急匆匆地说:“无妨,大姑姑有什么安排,尽管叫我去做好了。”
我只想快点见到皇上,假如延英殿都是皇后的人,恐怕他需要我。
皇上需要一个完全忠于他的人,一个不会因为外界任何诱惑而背叛他的人。
我和他都以为这样的人很多,但是多年的沉浮告诉我们,这样的人只有我一个。
所以我不会离开他。
他更不会放我走。
春诗道:“这几天没什么大事,姑姑刚从冷宫过来,先修养一阵子吧。”
我黯然点头,行了礼:“我如今是你手下的丫头,不必再叫我姑姑了。”
春诗笑着摇头,“春诗入宫之时多蒙姑姑指点才有今日,自然不敢忘恩。”
她既然这样说,我也不再提这事。
我不愿意叫别人记着我的恩。
恩会变成人的包袱,记着记着,说不定哪一天就变成了仇。
我有时间就去帮延英殿最底层的丫头们打打下手,做的最多的是洒扫延英殿门口的台阶。
那天夜里,月光照在台阶上,汉白玉的台阶仿若凝了一层霜。我扫完最后一级台阶,抬头往上看去,苍白的长阶尽头伫立着一个明黄色的身影。
夜凉如水,他一身金龙缠身的袍子竟像阳光一样,在夜里无端照耀着,我心里异常温暖。
“陛下。”我跪下行礼。
他默默地走到我旁边。
“暮云,起来吧。”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不复少年的英气,反而多了几分失落与消沉。
我站起身,他随意理着衣摆就地坐到了台阶上,拍拍身旁的空位让我坐下。
“你也看到了,”他低声嘲笑,“宫里现在都是皇后的人,我这个皇帝……”
我未置一语,只是坐到了他的身边。
他并不是一个需要安慰的人。
“暮云,”他突然低低地唤我,眼神温润,仿佛又回到了将军府的少年时光。
“你想做皇妃吗?”
我摇头,“陛下,有了名正言顺的位置,就会有利益争夺,就会有非分之想,暮云不能免俗,只希望能够长伴陛**边,并不需要那些身外之物。”
他把我揽入怀里,声音在头上响起,我能够从脸颊感受到他胸膛的震动:“我知道了。”
“你在延英殿还要被皇后监视。”
“奴婢不怕。”
“我只信得过你,前朝很多官吏最近都有些蠢蠢欲动,我想让你帮我做一件事。”
“你去帮我监视违命候,我要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
“你记住,我只信得过你。”
第4章 故事
夜里我就到违命候宫里去了,随身的东西很少,横竖这宫里我只记挂一人,身外之物我就不在意了。
违命候的院子清冷寡淡,没什么人气,只有几个小丫鬟偶尔出来整理杂物。
已经入春了,违命侯仍穿着冬衣,雪白的狐裘绕在他的颈边,衬得人越发出尘洁白。
他抱着一个汤婆子笑吟吟地和我打招呼:“来了?”
语气像朋友一样亲切热络。
他见到我一点也不惊讶,对我的到来,他似乎早有预料。
我行了礼,将东西放到侧屋的通铺,过来帮院子里的小丫头打扫,顺便把违命候住的屋子都收拾了一遍,他就坐在书桌前看着我们忙碌。
晚饭过后,他找我去伺候笔墨。
他特意遣退了小丫鬟,只留下我们两个人。
窗外的梅花依旧开着,早已不再新鲜,他看着梅花久久不语,我拿着墨慢慢地磨。
最后是他先开了口:“皇帝派你来的?”
我的手一顿,忙说道:“暮云一介奴婢,怎么能劳烦皇上,不过是寻常调动。”
他笑道:“别急着否认,我也是做过皇帝的,他想的东西我不是没想过。”
我大惊,脸上表情有些失控,他若猜到我的来意,怎敢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
违命候处境微妙,皇上既需要他的存在来钳制前朝的余孽,又对他忌惮不已。
他平时总装作平和柔弱的样子,怎么现在却有几分张狂?
他的手指摸着宣纸的边缘。那双手放在洁白的纸上,竟然一时分不出到底是纸白还是手白,他自顾自地说道:“你来也好,我也没多少日子了,这宫里就你最和我心意,有你来陪我倒也是一件乐事。”
我惊讶地看着他,他说我最和他心意。
宫里随便说一句话都有深意,这句话在通常情况下都是侍寝的暗示。但我看他神色朗朗,坦坦荡荡,不像是存了色心的样子。
说句不好听的,他这身体在床上到底行不行都让人怀疑。
我顺从地跪在他面前,说道:“奴婢既然到了侯爷宫里,便是侯爷的人。做奴才的自然唯主人之命是从。”
他的手随意挥了挥,“你就别跪我了,咱们都知道,你的主人不是我,是那位。”
他食指竖直,指了指天上。
“我说你和我心意,不过是我看你和我有几分相像罢了。”
违命侯莫不是生了场病,把脑袋和眼睛一起烧糊涂了?他是天潢贵胄,我是乡野丫头,连我娘都不知道和哪个野男人生的我。我和他一点微末的血缘关系都沾不上。
他天人之相,我资质平平,何来的相像之处?
他似乎看懂了我的内心,反问道:“你不信?”
我仍然跪着,“暮云好比污泥,侯爷就是那云端之人,哪里有一点半分的像?”
窗户没关,夜风吹过,烛火晃动,违命侯高挺的眉骨笼罩在阴影之下,眼窝有淡淡的黑,分不清是影子还是病中留下的眼圈。
墨已经磨好,他拿着一支细的狼毫笔,沾了墨水半天落不下一个字,笔尖上落下一滴漆黑的墨,在纸上晕染开来。
他便放下笔,手在那一点漆黑上摸来摸去,指腹沾了墨水。
我叫道:“侯爷,沾了手是极难洗的。”
“我知道。”他含笑看着手上的墨迹,突然问道:“你愿意听我讲一个故事吗?”
我正看着他走神,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他抬眼看着我,眼如寒星,眉若春山,双瞳翦水,好像那画中的仙人。
“你想知道我为何觉得你我二人相像吗?”
我点点头。
我在那一夜听了一个故事,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我用了一生去读那个故事。
第5章 (修)
下雪了。
我抬手,雪花像鹅毛一样轻轻落在掌心慢慢融化成水,然后被体温蒸发。
现在还不觉得冷,再过一会我可能就会被冻僵了。
内务府的人肯定不会想到给娘亲送炭,晚上这么冷,也不知道娘亲能不能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