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候着个小丫头,我粗略看了她一眼,倒还真是在身上笼着几层单衣,袖子短小不能遮手。她的双手通红肿胀,还有一些被抠破了的血痂和龟裂的细纹。
她屈膝行礼,声音在北风中呜咽:“姑姑,您可来了。”
我随便和她寒暄几句,说了圣上对违命侯的关心,又言明了内务府欺上瞒下之罪,她便感激不尽地引着我进了冷宫。
别人都觉着晦气,我却是不害怕的。
我本就是一介婢女,如今宫人高抬我,唤我一声姑姑,说到底还不是个伺候人的,有什么值得这些惨死的皇后太子惦记?
幽芷宫的院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口落满雪的枯井,小丫头低头警示道:“姑姑小心地滑。”
我点头,走到门前敲了三下门。
一个男子低声说道,“进。”
我时常听人说违命侯虽为废帝,却是个龙章凤姿,清朗卓绝的天人,当世再也寻不出第二个与他同样身俱风骨的人物了。如若不是夺嫡之争,他应当是一个闲散的王爷,是一个名满天下的名士公子,持棋清谈,曲江把盏。
一切都是天命弄人,是故登基之后陛下赐爵违命,不知是不是指他违反自己的天命当上了皇帝。
那声音仿若是传说中的神仙湘灵弹奏的云和之瑟,金石轻灵,清入杳冥,直在冰冷的冬雪中吹出一片青峰,化了满江的流水。
我推开门,风适时而过,将飞雪卷入房中,正对着寒凉的日光和雪光,我看见简陋的木床上躺着一个白皙的男子,唇如朱,齿编贝,岩岩若孤松之独立,皎皎如玉树之临风。
纵然是病中愁容覆盖,依旧掩不下他一身芝兰之质。
这便是前朝废帝违命侯杨佑了。
我款款行礼:“奴婢暮云见过侯爷。”
地上透着雪的湿冷和寒意,整座屋子没有一点温暖的气息,当真是一座冷宫。
违命侯咳嗽着,剧烈的动静让我担心他是否会将自己的内脏咳出来,他缓了缓,尽量压抑着咳嗽的冲动哑着声音说:“原来是皇上身边的暮云姑姑,快快请起。”
我站起来谦卑地弯腰,走到违命侯床边候着,抬手招来太医给违命候诊治,又招呼着其他宫女太监将带来的东西布置好,方才对他说:“内务府太监不识好歹,欺下瞒上,我如今已经好好教训了一番,日后侯爷在宫里有什么难处,您只管让人告诉我一声便是了。”
太医将切脉的小布包收好,翻开违命侯的眼皮,又瞧了瞧他的舌头,说:“臣观侯爷恶寒发热,鼻塞流涕,周身酸楚,咳嗽痰白,又加上平素神疲体倦,脉浮无力。当是气虚而体感风邪,治则当益气解表,调和营卫。”
违命侯又开始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两酡异样的红晕,像是雪地里平白开出的红花,令人感到一阵心惊肉跳的不适,却显得他病体孱弱而别有风姿。
他瘦削的手紧紧掩住口鼻,肩背用力抖动着,屋子里只听到炭火燃烧的细微响声和不断发出的痛苦的咳嗽声。
我叹了一口气,他是前朝的君主,是传说中的暴君,此刻却也不过是一个旧病缠身的瘦弱青年,我对他怎么也恨不起来了。
“你看着开方子吧,务必要将侯爷的病治好。”
只是粗粗叮嘱,太医便识相地退下。
我跪在床边替违命侯顺气,他无力地抬起手,“不劳烦姑姑了,我这,是心病,不必多费心了。”
我上前替他掖好被角,接过丫头递来的热水替他擦拭。
违命侯诚惶诚恐地用手肘撑着起身,“不敢劳烦姑姑。”
“侯爷折煞奴婢了,”我执着地拉着他的手,白皙如玉,腕骨瘦削,几乎只剩下皮包着骨头,不免有些心疼,“奴婢是伺候人的,怎敢让侯爷用上劳烦二字?”
我压着他的肩膀将他轻轻按到床上,替他擦了擦脸,关心道:“侯爷病中,自当时时注意身体,切勿操劳忧心,陛下是万万见不得侯爷受苦的。”
违命侯看着我半晌,笑了笑:“有劳陛下费心了,佑一定谨遵医嘱,安心养病。”
我知他懂了我的意思,虽说违命侯是个暴君,毕竟还是正统的天子,陛下只是节度使家的公子,不能名正言顺地坐上皇位。
好在违命侯识得时事,在起义大军合围京城之际便向陛下投降。
新君继位,若是废帝现在死了,免不了又会有许多对陛下不利的流言。
我并不关心违命侯的生死,这与我无关,但他的死关系到皇上,我就不得不上心一些。
我对他什么时候死十分在意,他不能现在死,总得拖到皇上彻底解决了前朝旧事再死。
宫人把屋子都布置的差不多了,我又留了几个做事机灵的姑娘在这里伺候,叮嘱了一番才迎着雪离开。
违命侯屋子里的药香和咳嗽声慢慢被风雪掩盖。
流萤上前一步在我耳边说道:“姑姑,陛下让您去一趟延英殿。”
我点头,带着人先去内务府拿了一盒清明前的君山银针,过水泡好,端着茶跪在殿前,等待小黄门先通告总管,再带我从侧门进入。
暮色笼罩四合,陛下在床边就着灯光和雪光批阅着奏折,炉火离他有两丈的距离,窗户也大开着,飞雪时不时落在窗下。
我叫人轻手轻脚将炉火移近,换好茶后将窗户关小,站在他身后守着。
这一批阅几乎到了夜半,陛下伸着懒腰唤我:“暮云。”
我上前去捏着他有些僵硬的肩膀和脖颈。
他发出舒适的叹息:“还是你的手法好。”
我笑了笑没说话。
总管孙国安上前,“陛下,今日该翻哪个牌子?”
陛下不耐地招手,“你们都退下吧,朕烦着呢,谁也不想见,今夜就宿在这里。”
他握住我的手,大拇指细细摩挲,“你留下。”
我和周围人同时回答:“是。”
大殿里的宫女和太监无声无息地退去,像是一片乌央乌央的潮水,来了又去,没留下任何痕迹。
陛下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在他的腿上,我只能轻轻地靠在他怀里,双脚用力踩地,让自己的重量不要压在他身上,他一遍一遍地吻着我的脸。
“听说你今日去见了幽芷宫那位?”
我抬头看着他,“幽芷宫的丫头说违命侯病得要去了,我便看一看。”
“如何?”
“内务府克扣而已,我已经收拾了一番,这个冬天违命侯万万是不能出事的,我吩咐宫人仔细着点。”
陛下爽朗地笑笑:“你倒是懂我,他……”
他怎样?
我没敢问,我知道陛下和违命侯有渊源,但这不是我能关心的事情。
他捏着我的下巴吻过来,唇齿模糊地说着:“我问的是人如何?”
我顺从地接受着他的动作,慢慢回应道:“龙章凤姿,天人一现。”
陛下佯怒,“比之朕又如何?”
我伸手理好他额前的碎发,含笑望着他。
“罢了罢了,”陛下将头靠在我的肩膀,“违命侯之姿天下皆知,你说也无妨。朕近日政事繁忙,还有很多人蠢蠢欲动,你就帮我多盯着一些。”
陛下欲言又止,最后叹息道:“他当年……罢了,能让他活着就好好活着吧。”
“奴婢知道。”
“暮云。”他哑着声音叫我,手从我的衣领往下探去。
我已知晓他的欲望,自己拉开了衣袍,又替他解下冕旒。
他将我抱起,放在床上,他的吻和他的手一样炽热,将我的皮肤酝酿的滚烫。
我本想提醒他,他已经好几天没有临幸后宫了,恐怕会引得皇后贵妃不满。
然而呻吟和喘息很快占据了我的唇齿,话语被撞得细碎。
帐顶的五爪金龙直勾勾地看着我们,我也呆呆地回望着它。
第2章 思君
长夜未央。
整座宫殿都沉浸在流光溢彩、歌舞升平之中。
这是新帝即位后的第一个新年,雪依旧飘飞着。
“这是好兆头啊。”台下一位鹤发鸡皮的大臣说道,“瑞雪兆丰年。”
皇上哈哈大笑,他大笑起来犹如雷鸣,在殿里荡得嗡嗡响,我知道这都是他在战时叫阵所练出来的功夫,殿里的好些文官被他吓了一大跳。
我低下头掩住笑意。
皇上昂首看着他的臣子们,壮志满怀地说,“朕记得今年科考的状元是天下有名的洛阳才子,不知朕可有幸得伯玉赋诗一首啊。”
那名被称作伯玉的青年快步上前,穿着紫色纱衣外罩,腰佩玉章,正是今年连中三元的状元成射洪,他长身玉立,蒹葭玉树,爽朗清举,朗朗道:“陛下一统天下,平定乱世,臣自当歌之颂之。”
皇上闻言指着层层叠叠的绮殿离宫道:“既如此,卿就替朕写一写这大好河山。”
成伯玉领旨沉思,我身边的小宫女们遮掩着自己倾慕的目光,不过几息时间,他脱口说出了一首华丽的辞赋,引来百官阵阵惊叹。
“好!”皇上抚掌称快,“不愧是天下赫赫有名的才子,赏!”
大殿之内一片觥筹交错,站在御阶之上向下望去,身着华衣的众臣有如群蚁排衙,天下精英齐聚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