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凌霄说出在心里默念过千遍的名字:“迟宁,他说他叫迟宁。”
“别想了。迟仙尊为人光风霁月,怎会要你一个魔物做徒弟?”
不要了吗?
顾凌霄跌坐到杂乱的干草堆里,望着摊开的两只手掌发呆。
他的这双手,从来没有抓到过什么东西。母亲去世,朋友失散,他孤身一人惶惶独活。
之前他分明抓到了一片雪白的衣袂,现在,也搞砸了。
监禁室的夜很冷,顾凌霄蜷成一团,在睡梦里还打着哆嗦。
一条大氅忽然盖在小孩身上,温暖和清香把孱弱瘦小的身子包裹住。
迟宁轻轻叫他:“凌霄,我们该走了。”
“你叫我什么?”顾凌霄身子冻得僵硬,试了几次都没爬起来。
迟宁很自然地把孩子背到背上:“你说你记不得原名,我就给你起了一个,叫凌霄,好不好?”
凌霄。
顾凌霄想起绯红色的落英里,青年铮的一声收剑入鞘,回身一瞥,龙章凤姿,宛如春归。
“嗯,”顾凌霄长而密的睫毛抖了抖,“那我该叫你什么?”
“你应唤我师尊。”
“师尊……”
顾凌霄把脸埋在迟宁的肩头,在心里又贪婪地叫了一声:师尊。
场景飞速变幻,还是在监牢里,顾凌霄被四根玄铁链牢牢捆住手足。
啪嗒——啪嗒——
湿冷的墙面正往下滴着水,水珠砸在顾凌霄淤青可怖的伤口上,撕裂般地疼。
顾凌霄忍着痛意,喉咙里像含了沙子:“师尊,我比武时失控杀人,是我错了,我愿意赎罪,求你……求你别逐我出师门。”
迟宁白衣曳地,半垂的眼眸里裹着坚冰,无情,冷厉,看顾凌霄时仿佛在看一棵毫不相干的草芥。
“你当受戒。”
踏鸿剑缩成三寸长的匕首,剑刃如雪,毫不犹豫地刺进了顾凌霄的胸膛。
血涌如洒朱砂墨。
……
等到从梦魇中抽身时,顾凌霄的冷汗已经浸透了里衣。
他按向胸口处,皮肉之下,一颗心还分明地跳动着。
但被剑刃剖开的痛感仿佛还残留着,尖锐,如毒蛇的獠牙刺入其中。
浓稠的夜色里,顾凌霄轻声嗤笑:
迟宁啊迟宁,一意孤行收我为徒的是你,满手鲜血废我灵根的也是你。
你到底拿我当什么,一只随意施舍的狗,还是一个可以随手丢弃的物件?
第8章 进去就是,耍流氓
“不能进不能进。”暮雪泉外,一只青色羽毛的鸟拦住顾凌霄。青鸢是迟宁所养的灵宠,颇为聪明,“在洗澡,进去就是,耍流氓。”
它的意思是迟宁正在寒泉中调息,不让外人进入。
“我来找一样东西。”
顾凌霄从梦魇中醒来时下意识去摸玉佩,手伸到枕头下面,却扑了个空。玉佩的碎片被他用一方手帕小心包着,此时却不见了。
顾凌霄动用灵识追踪玉佩的下落,在暮雪泉边找到了一缕熟悉的气息。
竟是被迟宁拿走了。
顾凌霄眼眶猩红,释放出危险的气息:母亲留下的信物,既使碎了,也不许别人染指。
青鸢犹自叽叽喳喳:“等一等,仙尊会生气的。”
“好吵。”
顾凌霄一挥袖子,把聒噪的青鸟震出三丈远,抬步进了寒泉深处。
暮雪泉由地下的千年冰脉融化而成,浮冰碎雪经年不散。泉水周围凛冽如寒冬,很多植物无法正常生存,唯有青松和梅花繁盛芬芳。
顾凌霄没有刻意放轻脚步、收敛气息,按迟宁的修为,早该发现有外人闯入。
可直到顾凌霄从一片梅花枝里窥见了自家师尊,迟宁还是阖着眉眼,对周遭的一切无知无觉。
迟宁靠着池壁,一半的发丝浸在水里,冷白的皮肤和霜雪看不出区别。
顾凌霄伸手拨开花枝,目光在迟宁颀长的肩颈线上扫过,那处的皮肤薄而娇嫩,轻轻一掐,留下的红印经久难消。
他看得失神,没注意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咔嚓”一声,手心里的树枝被颓然折断。
迟宁长睫一颤,眼尾凌厉地扫过顾凌霄所在的地方。
一阵白茫茫的风雪朝顾凌霄袭来,顾凌霄立刻伸手去挡。
他有些懊恼,懊恼惊扰了这样的美景美人。
须臾,风雪消散,迟宁衣衫整齐地出现在徒弟面前。
迟宁眉心微皱,脸色很苍白,身上裹着浓浓的寒意。在这种脆弱的病气里,他衣襟下的每一寸皮肉都令人肖想。
“你来此处做什么?青鸢放你进来的?”
顾凌霄来这里多久了?都看到了什么?迟宁心里直打鼓,这么听话的一个崽崽,别再教歪了。
顾凌霄不回答师尊的问题,摊开右手伸到半空,道:“还我。”
没头没尾的话,迟宁却是听懂了。
他手指伸进宽袖里,再出来时,手心里多了块莹润光滑的玉佩。
是完整的,底端的小孔里还系了枚山青色的坠子。
物归原主,迟宁的手指在顾凌霄的掌心上一触就离开了,像杨柳尖点过水面。
或许是因为寒冷的缘故,迟宁的声音有些虚弱发颤:“既是重要的东西,就得小心看管好了。下次再碎,我……”
我可不会耗费灵力帮你补全了。
迟宁抿唇,把最后半句话吞进肚里。
费些灵力没什么要紧的,这个徒弟,实在教人心疼。
冰冷的玉逐渐被手心煨热,顾凌霄怔愣许久,感动,猜忌,恨意,诸多情绪如沸水般在胸膛中煎熬。
既使是功法纯熟的修士也很难违拗天理。碎玉难全,补全玉佩要灌注大量的灵力,耗费修为。
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迟宁却一声不响地帮他做了。
顾凌霄心情复杂。自他重生之后,师尊就对他很好,无可指摘。
但只怕是虚情假意,口蜜腹剑……
挖去灵根之痛是顾凌霄心中永远的炼狱深渊。他因为一些琐碎小事对迟宁增加的好感,都会在想起刺骨往事时全部清零。
迟宁不知徒弟心中所想,见顾凌霄垂眸不语,只以为是崽崽太感动。
“很晚了,回去睡吧。”迟宁脸上带着浓重的疲倦。
两人分别,迟宁走进摇光殿,关紧卧房的门,绷直的脊背终于不堪重负地弯下。
他跌跌撞撞往床榻上走,乌黑的发丝变为白色,积雪般散了满背。
“疼……”
好像有钝器在脑海中敲击,迟宁陷在被褥里,揉着额角,轻声呼痛。
这道细弱的呻吟消失在黑暗里,无人倾听。
第9章 一日为师,咳……终身为父
解九泽坐在摇光殿的木椅上喝完了最后一口茶,他放下杯盏,杯底与桌面相碰发出清脆又突兀的声响。
“谁?”迟宁顿时绷紧了身体,放出灵犀来震慑不请自来的客人。
高大的人影自黑暗中靠近,迟宁感觉到对方熟悉的灵力场后,放松下来:“师兄,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进门之前,”解九泽俊朗的眉目微微皱着,“我已经在你这摇光殿喝了一盏茶了。”
“怎的不点灯。”
迟宁问出口后才发觉自己犯傻。解九泽修为高深,夜里视力不受影响,如履平地,来去无碍。
不像自己……
迟宁重生后,就发现体内的灵力艰涩凝滞,游走不畅。
询问过解九泽后,迟宁才知道,原来这一世,他在重生的前不久升阶失败,独自闭关时被体内的水系灵力反噬。
迟宁修为大减,平日里看不出来,一旦调用灵力过快,这幅病弱的身体就无法支撑。
解九泽捏了个诀,让摇光殿里的灯火渐次亮起。
“你啊……”探明了师弟的脉象后,解九泽不悦地摇头,“你底子都这般虚了,还不知爱惜身体,这丹田灵墟,差点枯竭。”
有一股灵力输进迟宁身体里,顺着经脉游走扩散,仿佛水流注入龟裂的河床里。
“可以了,师兄。”迟宁不舒服地往后躲。
灵力输送的效果,取决于两位修士灵根的契合程度。
他和解九泽修炼的路子差距过大,解九泽给他输了再多灵力,也只是杯水车薪,治标不治本。
解九泽忍不住道:“这次又是为了你那个孤僻的徒弟?”
怎么能说顾凌霄孤僻呢?迟宁撇撇嘴,颇为护短:“他在我面前可乖了……”
“不值。”
解九泽替迟宁不值。
在解九泽眼里,他的小师弟清傲潇洒,天赋绝伦。
踏花仗剑春风里,系马高楼垂柳边。十六岁的年纪即在阳曦会武中夺魁,白衣少年握着踏鸿剑,微微上挑的眼尾一扫,无人能匹。
这么一个骄傲的人,独独在留下顾凌霄这件事上折了腰,在师祖师爷的牌位前跪了一天一夜。
那天下着滂沱大雨,解九泽透过庄严古朴的木门看到迟宁跪着的背影。
青松般挺直,赛霜欺雪。
“迟云清,你不悔?”解九泽问小师弟。
“不悔。”
迟宁又朝灵位磕了次头,眼里都是红血丝:“簇玉峰青枫真人亲传弟子迟宁,愿以性命作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