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栖洲一愣,一时没明白这话的意思。孟胤成晃了晃手里的信,笑道:“这么些年,丞相尽心尽力,劳苦功高,区区家仆闹事这点小过,不足挂齿,朕不仅要放人,还要嘉奖,让丞相安安心心过个好年。”
他敛了笑容,道:“贺爱卿。”
贺栖洲一颔首,应:“微臣在。”
“往后的日子,恐怕得委屈钦天监一阵。”孟胤成缓缓转身,掀开罩灯的纱网,将手里的书信点燃,“就用这信封,替丞相大人写一封回信,告诉晋阳那位,时机成熟,不要耽搁。”
火舌跃动,映亮了孟胤成眼底的阴翳,他看着手中的信纸一点一点被橙黄的火焰吞噬,终于松了手,将最后一点纸屑化为灰烬。
他道:“越快越好。”
第四十五章 迎冬至宴来不速客
冬至一天天临近,叶怀羽终于坐不住了,这再怎么躲,日子也还是要过,再这么把徒弟一个人扔在钦天监,他在家里也待不安心。
祭祀章程已经和礼部敲定下来了,多亏了那位日日奔忙的礼部侍郎,不然这事还指不定得砸成什么样子。贺栖洲又理了一遍冬至祭典的章程,这才放下心来。
“辛苦,实在是辛苦了。”
两人一回头,正见着叶怀羽踩着积雪踏进钦天监,这一屋子老小都快忘了叶监正的模样了,赶忙围过来向他行礼,贺栖洲舒了口气,也跟着行了个礼:“监正大人,今日身体无恙了?”
叶怀羽咳了两声:“唉……这都快过年了,总得有点喜气,今日觉得身体还不错,就进宫来,看看各位有没有偷懒。”
一众同僚立马应声:“哪敢偷懒啊,叶监正,您不知道,贺大人可凶了!”
“就是!”
贺栖洲缓缓回过头,笑眯眯地扫了他们一眼:“不干活了?”
这群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同僚们立刻散了个干净,各回各的桌子继续整理卷宗。叶怀羽见此情景,竟觉得有些欣慰,他拍了拍贺栖洲的肩膀,道:“有点样子啊。”
贺栖洲低声道:“师父哪的话,都是您平时管得好。”
两人寒暄一阵,竟不知那礼部侍郎是在何时偷偷溜走了,这人每次都这样,来也急匆匆的,去也急匆匆的,仿佛礼部天大的事都由他一个人担着,片刻都不能离了他似的。
叶怀羽望着那瘦瘦高高一路小跑的身影,叹了一声:“年轻人啊,着急忙慌的。”
贺栖洲道:“礼部现在干活的就他一个,能不急吗。”
一听这话,叶怀羽便担忧起来:“这后天就是冬至了,祭奠的事如何?万万不能出岔子啊!”
贺栖洲笑道:“您放心,他刚才拿走的,就是冬至的最后一份吉时测算,那日早朝散了,皇上会留百官一同祭祀,随后是饺子宴,吃过饺子,便休假一天,都安排好了,不会有差错。”
叶怀羽闻言,点点头:“是了,年年都是这个章程,得注意座次,千万不可有误。”
“这是礼部的活,哪能弄错,您放心吧,跑不了。”贺栖洲将师父扶到一旁,怕他不放心,便将他扶到一旁的桌边,拿起留作备案的章程一一让他看过,叶怀羽这颗悬着的心,才算终于放回肚子里。
又过了一日,贺栖洲收到了一只来自将军府的鸽子,秦歌这人用笔一向简省,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东西,通篇就一句话:“随白校尉带兵北巡,有消息书信联系。”
贺栖洲展信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只随手一扬,将这纸条扔进了取暖的炭盆里。
筹谋已久的冬至祭典终于来临。
天公作美,前夜里下的雪,在破晓前停了。贺栖洲出门,顺路捎了叶监正一把,晨光映透了屋檐的积雪,衬得长安宫墙越发朱红。师徒二人踩着没过脚背的积雪,缓缓向正殿走去。
布置许久的祭祀即将开始,文武百官纷纷跪拜。孟胤成着着一身朝服,神情庄严,他由礼部侍郎指引,将祭祀的议程一步步做完,点上高香的那一刻,他的影子映在苍茫的雪光中,像一棵挺立的青松,格外肃穆。
祭祀礼成后,孟胤成缓缓转身,高声道:“各位爱卿又为国操劳了一年,稍后饺子宴,各位不要拘束,多进一些,来年,再为国为民,尽忠职守。”
跪拜的百官纷纷应声,按着规矩谢了恩。
眼见祭典没有出岔子,礼部和钦天监的两颗心才算是落了地。这么长一段时间的操劳了,终于是没有白费。百官落了座,圆桌摆设齐整,每一张桌子上都铺设着红色锦缎,按着吉祥的意头,用金线绣出喜庆的图样。贺栖洲与御史打了招呼,便回到钦天监的圆桌旁,规规矩矩地落座。
御膳房的饺子早已准备妥当,热气腾腾地端了上来,按着官职高低,分了不同的馅儿料和款式,一时水汽氤氲,竟颇有大年三十的热闹气氛。
叶怀羽环顾一圈,问:“秦将军呢?今日冬至,怎么没见着他?”
贺栖洲夹起饺子往嘴里一塞,热腾腾地嚼了咽下:“他奉命北巡去了,有正事要办。”
“正事?就他?”叶怀羽一愣,像是听了个匪夷所思的笑话,“靠谱吗,这真不是老夫看不起他啊,就这位秦将军,那不着调是在朝野里都出了名的,真让他担这么重的担子,他扛得住吗?”
“这就对了。”贺栖洲笑笑,“大家都这么想,他才去对了呢。”
“你什么时候学的一天到晚净说些奇奇怪怪的话,还跟师父还故弄玄虚……”叶怀羽打趣了他一句,也夹了一筷子,“不过圣上既给他机会,他也不敢不珍惜。”
贺栖洲道:“师父,秦歌这人,靠的就是这点,这叫大智若愚。”
“你倒是难得夸他。”叶怀羽就着手里的筷子咬了一口,这一口下去,他竟愣住了。贺栖洲一见他发愣,赶忙问:“怎么了师父,没熟?”
两人低头一看,这筷子上夹着的一半饺子,竟与周围人的有所不同。
大孟自开国以来,就有冬至祭祀,百官饺子宴的传统,这饺子的个数、装盛器具和内馅儿,都是按着老祖宗的规矩,一代一代传下来的。钦天监平日不上朝,虽受器重,但毕竟只是六七品的小官,按章程,这六七品的官员,该用青瓷盛装十六个饺子,饺子为鲜虾馅。
可如今叶监正手上的这半个饺子,却有一截明显的灰黑。
叶怀羽吓得大气不敢出,这颜色,怎么想都不能是鲜虾,这么多年,他对冬至饺子宴的祭司章程倒背如流,这等颜色和规格,只能是朝中一品大员的海参饺子。
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僭越。
贺栖洲也看见了那海参的踪迹,他赶忙举起筷子,随意将叶怀羽盘中的饺子戳破几个。每一个,每一个饺子都带着海参,这不是一时错放,而是一整盘,就是按着一品大员的规格,给钦天监监正端上的饺子。
身后一阵巨大的推门声,喜气融融的氛围顿时凝滞,众人回头,却见门口立着怒不可遏的张丞相,皇上注意到门口的动静,竟没有对他猛然推门的无礼感到不悦,反而笑意满满地招呼道:“丞相,你怎么还迟到了,来来来,赶紧上来坐,饺子还热腾着。”
张丞相却轻轻一咳,朗声道:“老臣鲁莽,打扰了陛下的兴致。”
“哪的话,来,赶紧上座。”
张祺瑞进了殿,却没有按着自己的座次往圆桌边走,他半闭着眼,缓缓踱到离门最近的钦天监一桌,贺栖洲赶忙将自己的盘子一端,压在叶怀羽的盘子上,替他遮挡这要命的饺子。
叶监正赶忙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丞相大人。”
“这声大人,我倒是受不起了。”张祺瑞微微一笑,眼角横生出几道皱纹,“这次的饺子宴,是礼部和钦天监共同操办的。礼部尚书空缺,礼部统筹不足,也只有钦天监能担此重任,将饺子宴办得如此红火,当真不易。”
贺栖洲一听这话,立刻向丞相行了一礼:“丞相大人,监正这些日子在家卧病,整个祭典的章程都是由我与礼部共同操办,若有什么错漏之处,还请明示。”
“明示?我看二位一唱一和这架势,怕是眼里早就没有本官了。”张祺瑞拖长了调子,一把推开了挡在桌前的监正,端起贺栖洲的盘子,举到他跟前,“既然是贺大**办的,那就请贺大人自己看看,你这盘子里是什么?”
贺栖洲面不改色:“自然是饺子。”
张祺瑞闻言,竟似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他拿起筷子,随意夹开了一个冷了一半的饺子,展示一般举给周围的大臣观看:“听见贺大人的话了吗,这当然是饺子,咱们贺大人和叶大人一条心,连饺子都要吃同一种馅料的,不是海参,还真配不上二位的劳苦功高。”
贺栖洲的青瓷盘里,竟也和叶怀羽的一样,一个个都是海参饺子。
贺栖洲低下头,轻轻扫了一眼,沉着道:“丞相大人,下官实在不解,这饺子既不是我钦天监做的,也不是我钦天监煮的,更不是我们端上来的,怎么御膳房的错失,要责怪到我们的头上来?”
丞相似是不打算与他争辩,他夹着饺子转了一圈,让坐在旁边的大臣们都看了一遍,便缓缓放下筷子。放下筷子的瞬间,他的语气也跟着暴怒起来:“好,这饺子与你们无关,那贺大人,你告诉我,我又是什么缘由,这么晚了才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