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刚出口,他便觉得有什么东西狠狠堵住了他的喉咙,那东西说不上是什么,可就像一团棉花,将他所有的言辞统统堵在喉头,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是什么?栖洲极力想要挣脱这不适,他用力咳了两声,却什么也没咳出来。
他的呼吸很通畅,却什么也说不了。他急了,忙看向身旁的人,却发现那人也正看着他。这是他今日来第一次正眼看他。辞年面无表情,正望着他,可那双眼睛,却分明还是从前的他……
是那个会哭会笑,会抱着他的胳膊撒娇,会说“我想让你给我梳梳头”的辞年。
那眼中的柔情不过顷刻,再转回去时,所有的温柔都坚硬如铁。
辞年望向台上的人,一字一顿道:“我需要一个,能帮我救我师父的,能帮我师父养魂魄的,能帮他投胎的人。”
一声轰鸣炸响在栖洲脑海里,他只觉得眼前茫茫,一片空白。
“栖洲是个傻子。”辞年忽然道,“我说什么他都信,我说我师父对我好,我不能辜负了师父的恩情,师父如今灵核有损,你能不能替我找个地方养一养他?他立刻就同意了。”
“他什么都信,哈哈哈哈,我说什么他都信!”辞年笑道,“他每次都是储仙台的第一名,我好羡慕啊,我接近他,就是为了看看,这人每次都能拿第一,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计策,可谁知道,他什么都没有,就只知道日复一日的把自己关在院子里,读书,练功,无趣至极。”
“所以我也跟着他一起练功,我想着你做的我也做了,那这第一名迟早也是我的了,说不定,还能跟着混个飞升的名额。”
“但我发现,无论我做什么,都不可能像他一样拿到第一名。”辞年忽然一笑,“我又不是人,我是禽兽,我们禽兽不是一向如此吗?恨人有笑人无,见不得别人的好,也受不住别人比我先一步登顶,我也如此努力,为什么不是我第一个飞升?既然我不能,那他也别想!”
他说这话时,眼睛始终直直盯着安盱,连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安盱笑了,道:“我倒是听文显说起过,储仙台这么多年,你与他感情深厚……原来,不过惺惺作态而已。”
“我就是见不得他比我好。”辞年咬牙切齿,“他与我有什么不同,安文显那样的人能成事也就罢了,他也不过是禽类,怎么他行我不行,他可以飞升,我却不可以?”
安盱道:“所以,你先是设局让他犯了禁忌,替你养魂,养魂没被发现,你又改换了他的容貌,到阴司去了一趟,想让他沾上鬼界,失了清白。可没想到这一切只要无人告发,便不会被任何人知晓。眼看着飞升日近,你等不及了,就干脆偷了固元珠,栽赃嫁祸,好让他身败名裂,得不到飞升。”
到这,辞年在终于安静下来,他静静地歪在地上,看着安盱,忽然叹道:“还是安大人厉害啊。”
“不过见多识广罢了。”安盱笑道。
他顿了顿,又道:“栖洲公子,恭喜你,元凶归案,你便不必再继续禁足了。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不是这样的。栖洲张大了嘴,极力呐喊着,可他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不是这样啊!他满头是汗,使劲咳嗽,却不知被什么东西堵了喉咙,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急了,忙起身,要往那文史身边走去,要从他那把纸笔拿过来。
他不想飞升了,他不要飞升了。如果这些需要用辞年来换,他可以什么都不要。这台阶并不高,栖洲却走得格外蹒跚,他急匆匆地从文史手里抢过笔,却发现那笔端的墨瞬间干涸,他一愣,看向了台下的辞年,那人仍是跪坐着,看着他,也看着他手中的笔。
他急得甩开手里的一切,匆忙奔下去,狠狠拽住辞年的手,想要对他说些什么,可他发不出声音,他发不出声音!哪怕一个音节!哪怕一个字!他连哼一声的权利都没有了!
辞年看着他,笑道:“我知道你恨我。”
不是的,我不恨你,我一点也不恨你!
“好可惜,”辞年又道:“好可惜啊……”
这可惜的到底是什么?旁人听来,似是这罪魁祸首在可惜自己只差一点便能完成的计划。
可这话到了栖洲耳朵里,却全然不是这个意思。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在可惜那枝没能别上发梢的桃花,在可惜那没能牵上的红线,在可惜自己也许见不到他们幻想了无数次的未来,在可惜那很久很久以后,上仙界某个小小院子的竹影萧萧里,再也没有了两人依偎的身影……
栖洲视野一花,竟落下泪来,他紧紧攥着辞年的手,想要将两人的小指勾在一起。
他们发过誓的,他们许过愿,不能这么说话不算话。
辞年一愣,分明红了眼睛,却还是一把推开了他,笑得比哭更加凄艳:“哈哈哈哈,你舍不得我吗?我是骗你的,我都是骗你的,我就是为了害你,我就是不想让你成仙,我嫉妒你嫉妒得发狂,我……”
“大人!”方才上台查验的神官捧着匣子跑来,他径直走到台前,对着安盱和诸巡说了些什么。两人隔着台阶,交换了眼色,安盱一点头,诸巡的惊堂木便落了下来。
“经查验,阴司的灵气确实来自准神官辞年。”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辞年方才那一番话,果然句句属实。诸巡又敲了敲桌子,冷声道:“准神官辞年,心术不正,戕害同僚,私自与鬼界联络,盗窃上仙界珍宝,蛊惑他人犯禁养魂,桩桩件件,均是大罪,罪无可恕。即日起,将其押入天牢幽闭,听候后续发落!”
惊堂木一落,响彻殿堂。辞年终于起身,堂堂正正地站在了大殿之上。他在无数把伸向他的剑里,找到了唯一的那只手。可那只手的主人,正被其他侍从拖着,离他越来越远。
栖洲满脸是泪,他疯了似的冲向辞年,却被身后的人用力按了回来,那清瘦的身影不过咫尺,却被越来越多的侍从所包围,他们架起那一袭白衣,沿着路,往那不知通往何处的出口走去。
你得等我!栖洲大张着嘴,却喊不出哪怕一个字。他被侍从拖出了大殿,推出了巡按司。只向后一个趔趄,再抬头时,他已经回到了储仙台,回到了凤麟阁。
周遭的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过。栖洲愣怔许久,终于缓缓抬起手,看向了手上那颗穿了红绳的砗磲。
光滑如新,艳红如血。
庭院内骤然风起,天地变色,原本守在院内的仆从见状,都纷纷撤回屋内,紧闭房门,不再出来。栖洲看着这渐渐昏沉的天色,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走到了院子的正中央。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狂风卷起他的衣角,吹乱了他的头发,他却始终木然。
栖洲抬起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忽然道:“辞年……”
话音未落,已是颤抖不已,他捂着脸,将那方才喊不出口的名字,喊了一遍又一遍,喊到喉咙沙哑,喊到声嘶力竭。
滚滚黑云,随着狂风怒号,越压越低。
忽的,一道闪电划破黑云,在栖洲鹤唳一般的呼唤中,撕裂了苍穹。
第一百六十章 书难达危局压顶来
闪电劈开山岚,雷鸣炸响,这一声声雷动如同哀鸣的孤魂,一遍又一遍,在空旷的山谷中游荡。
辞年撑开眼,望着头上那片青灰色的天,眼里不知为何淌下泪来。
他错过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故事。那个故事里有他的过去,有他曾珍视的一切,也有他日思夜想,却最终来不及实现的夙愿。
耳旁的雷声并未停歇,辞年哆嗦着,撑起身体,把自己从混了溪水的石块沙砾中拔出,慢慢地站了起来。视野里的高山如此恍惚,他抬头看着,才想起,是他从上面摔下来了,摔得浑身震颤,仿佛连体内的魂魄都摔成了好几瓣。
他在原地站了不过一会,就听到头顶一阵雷动,那雷声卷着黑云,似是长了眼睛,一见他重新起身,便急匆匆朝他扑来。辞年心惊,他咬着牙,迈开沉重的双腿,只盼着能赶紧逃离这里……他浑浊的视野不断晃动,耳旁除了雷声,便是不知来源的嗡嗡作响,和沉重不已的呼吸声。
是他自己的呼吸声。
辞年越走越慌,以至于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可当他开头环顾,才发觉自己不过挪了几十尺的距离,可这几十尺,他怎么走得这么累?他只觉得自己好像跋涉了许久,双腿发软,已经快站不住了……他一转头,只见视野里飘过一袭白衣,应该说,那不是飘过的,而是直直冲他走来的。
那人步履矫健,一见他在这,便加快了步伐:“你……”
不是栖洲的声音……辞年累得走不动了,他倚着一旁的山石,看着那不断走近的人,忽然鼻腔一热,涌出一阵腥红来。那人一句话不过刚出口,便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了一跳,他赶忙奔来,想扶起辞年,却被身后一声断喝止住了动作。
恍惚间,辞年只觉得有什么人将他用力抱进怀里,那怀抱实在温暖,比他现在的身体要温暖不知多少倍,他鼻子里全是血,却还是在这鲜血喷涌的间隙里,嗅到了那人衣服上细微的沉香味。他忽然觉得身旁的雷声都柔和了,这些虚无的恐惧,正逐渐离他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