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辞年寻到的绝佳地点,一条灵气充足的龙脉。
他在栖洲风风光光进入凤麟阁的那天,带着师父那仍待修复的残魂来到了这里,在这里建起不起眼的小小神龛,将魂魄将养起来。这一养,便是好几个月的光景。这些日子里,栖洲忙于凤麟阁的事务,无法下界查看,照顾灵体的工作便落在了辞年头上,他偶尔来一趟,并不久留,只在查看了灵体的状况后,确定无虞后,就会及时返回储仙台。
眼看着灵体一天天恢复,这魂魄也到了该步入轮回的时候。栖洲与辞年想了个法子,辞年善用化形之法,便让他在凤麟阁留守,替栖洲应付来往的仆从,而真正的栖洲,却趁着这个空档下了凡间,紧赶慢赶,只为了送昔日恩师最后一程。
栖洲顺着辞年交代的位置,一路寻了过来,他看到了山川和草木,看到了蜿蜒的河流,也看到了辞年搭建的草屋,以及草屋里那小小的神龛。
一切都在,唯独没有他的师父。
栖洲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他顺着辞年交代的位置,又从头寻了一遍,路是那条路,山也是那座山,可唯独这最该存在的魂魄,居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思来想去,终于回到神龛旁,蹲下,屈起手指,在坚实的土地上轻轻敲了三下。
三下过后,一阵云雾腾起,那原本结结实实的地上忽然冒出个土堆,土堆动了几下,钻出个人来,还没见到他人,便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小辞年,你又来了?”
栖洲道:“在下栖洲。”
那老者彻底钻了出来,抖抖身上的土,他眯着眼一看,才发觉这来人并不是辞年,忙道:“不知是哪位神官大人?”
栖洲道:“尚在凤麟阁,并未飞升,打扰土地公了……”
土地公和善得很,笑笑:“不打紧,这地方平日里就我一人,来个人说说话也是好的。只是今日怎么不是小辞年过来了?”
“他还有事忙……”栖洲没空与他寒暄,只得赶紧切入正题,“不知土地公有没有见过一个魂魄?”
土地公一听这话,立刻犯了难:“魂魄啊?生魂死魂,漫山遍野,见得太多了……”
栖洲道:“就是平日里辞年来时照顾的那个,您可见过他?”
土地公原地转了几步,思索片刻,指了指一旁的神龛,道:“你说……那个住在这的?”
栖洲忙道:“是!就是住在这的,往日里辞年来照顾的那个魂魄,您可曾见过他?”
“见过。”这回他记得很清楚,语气格外笃定。
栖洲喜道:“他在哪?”
“被带走了……”土地公伸出手,指了指脚下的土地,“下面,阴司。”
第一百五十六章 阴司风起茫茫难觅
他是该去阴司没错的。人死,过了七七,该走的不该走的,都要尘归尘土归土了。是栖洲作为徒弟,不愿师父就这样残缺着离开,到黄泉下再受苦楚,才执意要将他完完整整地送走。
“他自己走的?”
土地公摇摇头:“他自己哪走得了,是被下面来的人押走的。”
“押走的?!”栖洲不敢相信,辞年把魂魄养在人间,一定会设下屏障将他隐藏起来,不然这魂魄被查出来,必定要生出事端。他赶忙追着土地公问:“那他为何被押走?被什么人押走的?”
土地公含混道:“这事……谁能说呢,不好说,总之是被押走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话一说完,这老人家便拄着拐杖,往方才的土堆处走去,栖洲还有话要问,可还没来得及开口,这土地公就逃命似的窜入土堆,消失得无影无踪。栖洲忙冲到土堆边,可他刚一过去,连那土堆都一起消失了,地面平整,像是从未来过这么一个人。
这土地公不说还好,话只说了一半,还吞吞吐吐,似是在刻意隐瞒什么,又或者是涉及的人太难对付,让他无法再继续说下去。阴司,把人押走……栖洲忽然回头,看向了已经破败的草屋,这屋子是辞年搭建的,为了养魂还设了结界,能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他走近两步,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即将坍塌的木柱,这一摸,一股凉意便贴上指尖,人间已近初冬,柱子是该泛凉,可那钻入指尖的不是风,而是一阵刺骨的寒意。这结界是被鬼气破坏的,阴司这么大,可不是谁都能有与储仙台准神官相抗衡的能力……
难怪这土地公不敢把话说完。
凡夫俗子在人间修行,一朝得了天命便飞升仙界,这阴司属于鬼界,本就与前二者风马牛不相及。但生命终归是个循环,有人飞升成神,就有人坠落成鬼。这些成为鬼怪的人,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该哪哪去,步入轮回,但若是犯了错,还有罪孽尚未赎清,便要在轮回中受苦折罪,直到一世又一世过去,将该还的都还清了,才能重新为人。
在这轮回的折磨里,为猪为狗都是常态,更有甚者会成为蛇虫鼠蚁,大多活不过一个春秋。
通往黄泉的路上,连砖石都浸满了鬼气。栖洲从未来过这地方,可如今为了师父,却不得不来。他想得很清楚,若是正常的轮回,根本用不着这么大费周章地派人来押。而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师父,别让这阴司判官送他匆匆投了胎。
界碑就在脚边,阴司不过咫尺,这地方抬头不见天,终日笼罩于黑夜,阴寒至极。栖洲在界碑外站了一会,明明有一条长路通往深处,却因浓浓的寒雾阻隔,怎么也见不到里面的东西。栖洲犹豫片刻,终于迈开腿,跨过界碑,朝着阴司前行。
他的脚抬起,跨出,落下。只这一步的距离,不必看,便已经听见耳旁纷杂的声音。栖洲猛地抬头,原本的荒芜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宽阔平坦的大路,路的两边满是摊贩,只是他们悬挂的灯笼全为青绿色,即便点了灯,也只能照出一片莹莹绿光。而这街市上,无论是做买卖的,还是闲逛的,全都青头白面,脚步虚浮,他们张着嘴,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什么,可连那出口的话语都虚虚地漂浮着,轻声细气,仿佛一个个都久病卧床,没半点力气。
栖洲再一回头,才发现原本的界碑变作高墙,如人间的城墙,紧闭的城门高越数丈,连门上铜钉都折射着城里的青光。这算是进来了。这几年人间并不太平,阴司里“人”满为患,来的多,走的少,许多人死于灾祸,却迟迟等不到步入轮回的机会,可他没想到,这滞留阴司的人,已经足够撑起一条街市,还做起了买卖。
而更重要的是,这一街的幽魂,全都在盯着他看。他们或许正招呼着顾客,或许正挑选着东西,但无论是手里拿着冥纸的商贩,还是怀里抱着孩子的妇人,全都毫无例外的将目光投向了栖洲。他们的眼睛大多泛白,看得人极不舒服,可栖洲越往里走,身边的人就越多。
那些原本走街串巷的,讨价还价的,全都像是被他吸引了一般,放下了手里的东西,伸长了脖子,蹒跚着往他所在的方向前进。
栖洲走得快,他们便走得快,栖洲走得慢,他们便跟着放缓步子。直到栖洲一步步踏到长街尽头,回身一看,才惊觉他背后已经挨挨挤挤拥满了游魂野鬼,他们仰着头,望着他,却还是一言不发。
栖洲道:“各位找我有事?”
众鬼看看彼此,仍旧不语。只有为首的一个老者颤颤道:“香……”
“香?”栖洲扯起袖子嗅了嗅,“何来香味?”
这一语如投石入深潭,惊起一片骚动,原本只是众鬼只是寂静地扎着堆,一听老者这话,便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开口:“香,真香,一模一样的香味……”
一模一样?栖洲捕捉到关健点,立刻向站在最前方的老者行了一礼,可要问的话还没开口,这些幽魂们立刻惊叫一声,齐刷刷地弯下了腰,有的干脆跪地,更有甚者,索性匍匐在地,颤颤巍巍,嘴里全是些“不敢不敢”之类的话。
栖洲一愣,忙收回了手,他这想起,在阴司,这些幽魂怕是地位最低的,长街上都是魂魄,他们不必在意礼数,可一旦栖洲这样的准神官来了,他们敢围着看,却绝对不敢受这礼,他这一行礼,把满长街的老老少少全惊着了,吓得他们赶忙回大礼,唯恐怠慢了他。
栖洲只得劝道:“诸位快起来……”
这些魂魄有些缺了灵识,有些缺了精魄,能听懂他话的并不多,一时间,长街陷入混乱。栖洲劝解许久,礼是不能再行了,扶他们起来,他们便跪得更低,似是平日在阴司里就已经习惯了这样。栖洲见越解释越麻烦,只能趁着他们乱作一团的时候赶紧离开,跑出长街后,路上的游魂越来越少,沿途的屋舍也越来越奢华,只是那檐角屋下依旧挂着青绿的灯笼。
栖洲刚踏上台阶,身旁便忽然闪出一个书生打扮的魂魄,他拦下栖洲,一开折扇,细细打量了一番,道:“稀奇……”
栖洲刚想行礼,却想到刚才在长街那一番混乱,只能作罢,他立在原地,并不动弹,只看着这书生,点了点头,道:“请问……”
书生并不听他说话,只将折扇合上,笑道:“你是来找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