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脸色平静,轻声道:“我知道。”下一秒,她搂紧怀中的春女。两人以一种无比亲密的姿态,往后倒进了火海之中。
火舌欢快跳跃吞噬了一切,木制梁柱轰然倒塌,彻底阻绝了视线。
贵为九五至尊,到头也不过一捧炉灰。
福纨瞳孔一缩,下意识往那边爬了两步,却被白蝉重新拖回怀中,她只愣了愣,又挣扎着想往那边爬。
直到白蝉紧贴耳朵唤她的名字,她才回过神来。福纨打了个冷颤,茫然扭头:“我……我……”她总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对方,事实却总是告诉她并非如此。
甚至到了最后她都无法分辨,那人的话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她还有好多问题想问她。究竟是她害了定远侯府?还是救了定远侯的遗孤?真如她所说,她对自己只有恨吗?这么多年真真假假的母女之情,到底剩下了些什么?
福纨茫然:“……为什么?”
明明从头到尾都知道是拙劣的骗局,为什么不愿说破?为什么不愤怒?她本应该愤怒的,不是吗?
白蝉一顿,垂眸道:“换做是我,大概也不愿拆穿。”
——恰如黄粱梦一场,明知是假,却不愿醒来。
福纨闭了闭眼,忽然哑声开口:“……御醉。”
“什么?”
福纨睁眼看向她,眼底多了点光亮,轻推白蝉:“去,去看看她。”
白蝉皱眉:“为何?”
福纨短暂地沉默了一瞬。御醉伤情很严重,多半是救不活了,而她的身份鲜少人知,她本打算就这样瞒着白蝉,因为不想看对方难过。可是,这样蛮横地替对方做出决定,和女帝的所作所为又有何区别?
想到这里,她便无法再沉默下去,将自己知道的信息拣要紧的说了。
白蝉面色一变,匆匆抱起她往玉阶跑去。
御醉就歪倒在那玉阶上方,力气用尽,血浸透了身下孔雀双面绣屏风。她失血过多,眼神渐渐涣散,见到两人,也只微微动了动手指。
福纨注意到她沾满鲜血手中紧握着一物。御醉艰难抬起手指,露出了底下那枚染血的虎符,她连曲起手指都很困难,却用尽全身力气,轻轻往白蝉的方向推了推,无神的双眼中迸射出希冀的光。
白蝉半跪在她的身旁,捡起一看,肩膀陡然绷紧了。
——御醉怀中藏的竟是原属定远侯府的御赐虎符。此物乃先帝所赐,可越过其余将领直接调动京畿禁军。
御醉睁大眼睛看向她,手指沾着鲜血,写了一个歪歪扭扭的“贤”。她早知道贤亲王狼子野心,此物本是用作防身的底牌,而如今交到白蝉手中。
白蝉握紧那虎符,面露复杂之色。
御醉死死盯着她,指尖颤了颤,又拼尽全力写了半个“活”。
白蝉终于作出了反应。
她点头,简短道:“好。”
御醉似终于松了一口气,整个精气神都散了,明明面孔还是天真鲜活的模样,脸上的生机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最后,她涣散的视线转向福纨的方向,定住了,极轻的气声从她喉头溢出:“……抱歉。”
福纨心中一震,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感觉。她依稀记得,醉娘初次见她时,好像也是在这样道歉。
她望着那双黑糯圆润的眼,哑声道:“不怪你……醉娘。”
也不知御醉听见没有,她静静躺着,瞳孔已经完全扩大了,像两只光溜溜的玻璃珠,反射出四面八方彤彤的火光,却不再有任何属于自己的光亮。
走出地宫时,天色将明,福纨抬头见云层散开,日光斜过养心殿的飞檐,正正在她身前划出一线。白蝉就站在那道阳光里,回头对她伸出手。
脚下几尺深处,业火将仇敌或爱人全都烧成灰烬,就此了结因果缘法。
福纨将手指轻放入白蝉掌心,片刻后,又反手用力握住了对方。
宫墙外隐约传来战马嘶鸣,燃烧流矢遮蔽了启明星的光辉。福纨仰头看了看,微笑道:“走吧。”
第45章 登基
贤亲王是万万想不到,他集合人马找了一夜的“新娘”,竟会自己送上了门。
黎明时分,他正在府中焦急踱步,忽听属下来报,遍寻不见的帝姬殿下疑似刚才一个人从宫禁正门走了出来。贤亲王第一反应不是喜,而是疑,他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属下又问,是否要集合帝都各处兵力围攻宫门。
贤亲王刚想点头,又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
方才林如晖一招调虎离山将他们骗得团团转,保不齐这次也是帝姬放出来的饵。他吩咐底下人稳住,继续搜索京城各处,尤其是出城的几条道要严加把守,自己则带了一小队人马,往宫门口去。
因为只是探探虚实,他调来的只有一队护卫。隔了大老远,贤亲王坐着高头大马,瞥见天街尽头立着个红衣女子,朝阳的霞光衬得她一身嫁衣如火。
女子面容和帝姬倒是十分肖似。
这一眼,他更是肯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测——全京城都知道他们在寻逃婚的帝姬,对方怎么可能傻乎乎还穿着那身嫁衣抛头露面?可不是自投罗网吗?
他勒住缰绳,吩咐左右将那神秘女子擒来。
侍卫领命,握紧武器匆匆往前跑,他周身短暂地出现了空隙。贤亲王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如今整片京城都在他掌控之下,再没有比这更安全的地方了。
那女子忽然抬头看来,视线冷冷落在他身上。
那一瞬,贤亲王感觉脊背陡然升起一阵寒意,还未等他细想,前方忽然慌乱起来。
侍卫惊呼:“殿下当心!”
贤亲王惊惧抬眸,却见宫墙飞檐之上,不知何时落了个白色的影子。那人翩然而立,挽长弓,绷紧的弦上足搭了三支羽箭。
下一秒,三支羽箭厉声破空而来。
贤亲王只觉眼前一黑一痛,仰面栽下马去,失去了知觉。和他一起倒下的,还有书有贤字名号的大旗。
众人一惊,而后哗然。刚才那女子挽弓射出三箭,一箭射穿了贤亲王左眼,一箭射断了旗杆,最后一箭则将那残破的旗帜钉死在了地面,尾羽兀自震动。
他们呆呆站在原地,一时竟不知该回护不知死活的亲王殿下,还是该上前擒拿这两个胆大包天的女贼。
正犹豫间,白衣女子已伏身一撑,跃到了另一人身后。方才那几箭好像耗去了她极大的精神,一落地,她便紧紧搀靠着另一名女子。
一片寂静之中,福纨冷冷开口:“逆贼已然伏诛,尔等还要负隅顽抗吗?”
侍卫怒道:“胡说!分明是你这贼子暗害殿下——”
福纨迈步上前,周身气势惊人,竟将他生生逼退一步。
正值僵持之时,城郊天空忽然冉冉升起一道红色的信号烟火。福纨心中一定,她半月前曾命萧太傅出城游说地方驻军,看来他们总算是及时赶到了。
不远处奔来一名小兵,贤亲王侍卫长听完汇报面色十分难看,萧冉带来的人马已将京城团团围住,正叫嚷着“清君侧,诛乱贼”的口号同京畿禁军对峙。
唯一能主持局面的贤亲王如今生死不知,而他们这些近卫,哪怕现在投降,恐怕也逃脱不了罪责。
他下意识将视线投向孤身而立的帝姬,若是先擒住她,再同城外谈判,说不准还有一线生机。可偏偏她身后白衣女那一箭余威犹在,震慑他不敢妄动。
“还等什么?”正在犹豫着,传来一道怒气冲冲的声音。
几人转头看去,只见岔路口烟尘滚滚,宋阁老领着一队京畿禁军赶来,口中怒道:“做甚!还不速速擒了那谋害亲王殿下的逆贼?”
福纨冷然:“孤乃东宫帝姬,谁敢动她?”
为防变故,帝姬秘密回京之事,贤亲王并没有广而告之。禁军之中,除了几名亲王心腹,旁人全不知情。这队禁军乍然听了此话,不免犹豫,纷纷扭头去看宋阁老——原是女帝和帝姬全不在京中,他们才听宋阁老等人差遣,若是帝姬已经回京,情形便又不一样了。
宋阁老唇角抽了抽,颤声道:“休,休听着贼人胡言乱语!竟敢冒充殿下,不想活了不成?”
“萧太傅率驻军就等在朱雀门外,”福纨冷笑,“尔等若有嫌命长的,尽管跟着他。”
禁军的职责是守护皇室并京畿安宁,并无明确的政治倾向,他们左右看看,有些举棋不定。
宋阁老胡子都快气炸了,握缰绳的手微微颤抖,心知不好,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往下演。
就在这时,一直跟在福纨身后的那个影子似的女人忽然上前了一步。
一时间,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她身上。
这人他们倒是很有印象,她身手不凡,曾作为护卫随侍女帝身侧,颇得宠幸,禁军中的大多数人出于不服气的心理,还同她过过招。他们心中对帝姬的身份又信了几分,而贤亲王的近卫眼看情况有变,想赶紧出手擒住两人,却被禁军阻了一阻。
禁军小队长拦住几人,淡道:“如今局势尚不明朗,听她一言也无妨。”
宋阁老脸上显出隐藏不住的忧色。他不知道白蝉此刻忽然站出来,究竟所为何事,但起码可以确定,总不会是来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