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山路又长又窄,背阴的几处石阶还生了滑脚青苔,实在是很不好走。白蝉干脆打横将福纨抱在怀中。
福纨视线颠倒,低低惊呼一声,再看头顶树荫浓绿,四下唯有飞鸟桂林的扑翅声,便放松了些,乖乖靠在她怀里。
白蝉提气纵跃,掠过台阶,柔顺黑发和白绸发带被山风吹得往后飘起,当真是翩若惊鸿之姿。
不出半柱香,眼前便出现了一处平台,只见台中竖着块青石碑,上书龙飞凤舞三个大字“一剑峰”,笔锋有力,气势磅礴。
以此为界,才算正式进了剑宗的地界。后方山林中开始能看见建筑、广场,还有不少田地。
偶有剑宗弟子匆匆路过,看见白蝉便停步行礼,再继续往前赶。他们收敛的很好,福纨却还是感觉到了他们好奇目光投向自己。
她有点脸热,道:“先放我下来。”
白蝉依言照办,又问她是想先休息,还是先去看看师父他老人家。
福纨想两人风尘仆仆,就这么去拜访长辈实在失礼。她和白蝉一道去了厢房打水净了手脸,又换了身干净衣裳。
她穿上剑宗入门弟子的服饰,同白蝉并肩站在一起,还真有点像师徒了。
等到了大殿门口,福纨有点紧张起来,白蝉看着对师父很是尊重,却不知她师父会不会讨厌自己。
哎,想也是会讨厌吧,辛辛苦苦教出来的徒弟,才下了趟山就被拐跑了。不好好练武参破剑道,被个狐狸精勾得凡心大动,一心只想恋爱。
福纨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迎出一名弟子,说宗主正在内殿等她们。跨进门槛时,福纨心跳有些加速,忐忑不安地跟着白蝉往里走。
内殿静室,开门便见一副泼墨山水图。腾云涌雾的一剑峰,半轮红日挣出云层,洒下金光万道。画功粗狂豪放颇具俠气,边角题诗亦清隽。
福纨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便听一老者朗笑道:“这副‘日满剑峰图’小友觉得如何?”
福纨循声望去,只见蒲团上半躺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他衣衫褴褛边角的线头不规矩地垂着,姿态随意,单手支着侧脑。
她心中微微一惊,方才她们进门时还未见到这位老者,不知他竟是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那里。
“这画气势磅礴,意境深远,晚辈佩服。”
老人摆摆手:“哎,老夫可不爱这些空话,具体好在哪里,你展开详细说一说。”
福纨:“……”彩虹屁不够吗还要五百字小论文?她无奈,认真将那画重看了一遍,这回却看出了几分惊心。
那翠意盎然的山峰,细看之下,却很像一柄肃杀巨剑悬于天地之间,挟卷着扑面而来极凶悍的戾气。
日满剑峰……说是日满剑锋也可。
福纨将这想法转述了。老人立刻眼前发亮,一骨碌从蒲团上跳起来,连说了三个好字。他相见恨晚道:“纵观宗门上下,这幅画也只有小友你能读懂,你我可真是知己啊!”
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吓了福纨一大跳。他搓手原地走了几步,犹嫌不足,竟想来拽福纨的手。
白蝉一把将她拉到身后,无奈道:“师父。”
福纨:“?”等等,师父?她打死也不信古板像石头的白蝉竟有这么一个老顽童不正经的师父。
老人不言,巧妙旋身,伸指轻飘飘往白蝉格挡的手臂点去,白蝉应声变招,错开他的手指。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已变了好几招,最后对了一掌,白蝉微微后退半步。
老人收势,笑道:“阿蝉,你内息运行不畅,心有杂念呐。”他顿了顿,“可是因为你这徒弟?”他含笑说话时如沐春风,此刻收敛了表情,整个人就显出如剑般锋利的磅礴气势,仿佛和背后那副肃杀的山水画重合了。
白蝉挡在福纨面前,手按剑柄与他对峙。福纨仰头,能看出她脊背笔挺,肌肉绷得很紧,整个儿蓄势待发。
许久,老人放松下来,抚了胡须道:“罢了罢了,老夫都这把年纪,难道还管死你不成?你这小徒弟我倒很中意,胆色不错,审美也好。你不要就让给我,正好给你当师妹。”
福纨心中腹诽,有什么审美,不就是会吹你彩虹屁吗?
白蝉将她往自己身边扯了一点,清清冷冷地:“不劳您挂心。”
老人挑眉,意有所指地问她:“当真想好了?”
白蝉点头,淡道:“我剑当如我心,自不会为些小事而折。”她眼神清澈明亮,映着殿内燃的烛火,本如深潭清冷的双眸中,头一回有了少年似的鲜活气。
宗主负手立于堂中,打量了两人一会儿,点头道:“不错。我派剑道讲究心无杂念,无情道虽好,可若为‘无情’二字所困,反不如洒脱放手一搏。你年纪轻轻,能参破这点已很不错。”
“只是,你既选了自己的道,为师便不再能教导你了,只盼你日后纵使历经艰难,也不要忘了此刻的本心。”
他说话用了内力,声若洪钟,似能将话语深深刻进听者脑海之中。
白蝉单膝跪下,恭声道:“徒儿谨记于心。”
宗主笑了:“好孩子,去吧。”
二人拜别了宗主,等走出大殿,福纨忍不住问白蝉,宗主所言究竟是何意。
白蝉停步回身,抬手理了理她的鬓发:“不是什么要担心的事。他也很喜欢你。”
这个“也”字用得就很耐人寻味,福纨脱口而出:“那你呢,你也喜欢我吗?”
白蝉默了片刻,薄唇忽然漾开了一抹清浅的笑。
——那样温热,那样鲜活,冷漠眉眼也跟着生动起来,如元宵夜里她送的那盏灯,迎风烈烈地烧起来,直烧得福纨心中滚烫。
手被执起,福纨能清晰地数出对方的脉搏,和自己一样激烈地跳动着。
白蝉淡道:“自然是喜欢的。”
第30章 下山
次日清晨两人便下了山。
林间飘着晨雾,鼻端嗅得到雨后特有的清新气息。山顶附近寥寥升起几处炊烟,是外门弟子在做早膳。
小童送她们到山脚,他扒着门眼巴巴瞧着两人走远。
“师叔,师叔祖,一定要常回来啊!”
白蝉正骑在马上,闻言扭头,薄唇微勾,笑得有些促狭:“不是你师叔了,是师奶。”说完提起缰绳一夹马背,轻叱,“驾!”
小童被她这直击心脏的一笑晃得眼花头晕,直到两人策马远去才反应过来,目瞪口呆:“什什什么?!”
她们并辔而行,福纨羞得耳朵通红,只恨刚才没能捂住她的嘴。
师奶?亏她想得出来,难听死了!
南出浔州府地界不远,便到了锦云城地界。这是南疆十六城中最北的一座城,亦是南来北往的贸易关口。她们还未到城里,只看官道两旁的村庄,便觉出了萧条。
水田都干涸着,土壤冻得梆硬,一条条龟裂蜿蜒爬行,如老年人褶皱的皮肤。虽然冬季本就不指望种什么作物,可旱成这样,怕是到了来年开春都不好种庄稼。
枯瘦农妇佝偻背着幼儿,正排队从井中取水。打完水的村民往她们身边经过,福纨瞥去,只见桶中晃荡着发黑的水,甚至能闻到异味。
这不对劲。福纨抿了抿唇,与白蝉对视一眼,加快路程往锦云城中去。
奇的是,明明光天化日,锦云城却城门紧闭,城外也无人值守。
福纨牵马上前,拍了拍城门。
不多时,楼上探出个睡眼惺忪的脑袋,破骂道:“谁他娘扰了大爷清梦?今儿个不开门,知道不?哪儿来的给爷回哪儿去!”
福纨一挑眉,丝毫不虚,扬声斥道:“吃了熊心豹子胆?看清楚你姑奶奶是什么人!速度滚下来开门!”
她嗓门又清又亮,将那守门兵瞌睡都吼飞了。男子慌张张扶正头盔,又探出头望了一眼,这眼险吓得他屁滚尿流。
马背上的两个女子衣着整洁,一看就不是附近村中的流民。先前说话那人手中还举着一枚令牌。
隔了老远看不清字,可他认得那龙纹啊,当即腿一软,麻溜儿顺楼梯“滚”了下来。
不一会儿,城门打开。都尉亲自率几名城守迎了出来,待看仔细福纨那令牌,扭头抬脚就把先前那兵踹了个跟头。
他收拾完不长眼的手下,赔着笑走上前,紧张到结巴:“殿殿殿下怎么今儿个就来了?微臣,臣听说您起码还得三日才到……哎,有失远迎,实在罪该万死!”
福纨收好令牌,冷淡道:“这些都是小事,孤问你,大白天关着城门又是做甚?”
都尉小心翼翼地左右看看,道:“那什么,殿下您还是先进城再细说罢,这一带如今不大太平。臣出此下策,全是为了保护百姓的安危。”
福纨抬抬下巴:“你先说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
都尉抹了把汗:“殿下有所不知。今年大旱,锦云城附近村里的几口井都枯了,粮食也不够,这些村民进城来讨要,讨不到饭又要硬抢。其实臣也不愿狠心将人拒之门外,只是我锦云城中尚有百姓千人,粮水供给自己都不够,哪儿能顾得上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