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老修愣愣地望向鱼羁游,忽然连咳也不咳了。
突如其来的血腥变故令整条街上为之一静,但也没人来管,行人只是离他们远远的,小声交谈几句;有的修士绕不开这条路,干脆乘飞剑自他们上空飞过。
“快走!”老修不知从何处掏出两颗黝黑发亮的丹丸,往口中一塞,竟是一瘸一拐地站了起来,一双干瘦而骨节突出的手巴住鱼羁游的手肘。
说是这样说,老修却牵引着鱼羁游拐进一旁的店中。
老修轻车熟路地穿过前店走进后堂,从一排排木架上取走笔墨纸砚等物——这几套画符工具灵光闪烁、流光溢彩,显然并非凡物——这是一家符箓字号,此时店内空无一人。
几排木架上也有禁制,但老修不以为意,手上毛笔在封印上连点,那层禁制便像泡沫一般一戳即破。
待店内被搜刮一空,老修拽着鱼羁游从后门出去了,“快快快,飞剑,我来指路。”那灵药发挥作用很快,此时他说话也不抖了,胸口的干瘪也恢复大半。
鱼羁游也说不好是否该为冲动下杀手后悔。这是自他飞升以来承钧首次染上他人的血,至少承钧十分兴奋。
他沉默着给承钧加持了一个云游术,然后让老修上来。
“还真是一把兵器!”老修好奇地隔空拍了拍承钧,举止看上去极无分寸,但除了坐上去那一小块,未与重剑再有别的什么接触。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是一柄杀人无数的武器,还是保持尊重比较好。
承钧刚刚见血,一直灵性地轻轻颤动,老修凑近时收敛了一分,又很快锋芒毕露。
“东南二十里、正南一百八三里。”老修报出方位指引,承钧立刻冲了出去。
“……那几个修士?”鱼羁游主动问。不用处理么?
“没甚么,过不了几天净灰阵就全收了。”刚才还如临大敌的老修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裂开的左肩异常移位,激得他“嘶”了一声。
一百来里的距离瞬息而至,老修率先跳下巨剑,落到很是荒芜的院子中。
“道友,第一次来无疆啊?”老修来到这里,浑身的骨头都松垮了。“不用愧疚,你没杀错人,要不是我对他们还有点用处,早被宰了。”
那间符箓店本是他朋友开的,直到有一天他进城,突然发现店主变成这四名恶客。
老修不敢暴露他和原店主关系,奈何伪装拙劣,被四位修士抓住把柄,被迫给他们画符。
芥子蛉停运后,这四人更是无法无天,借着停网发难,硬说他私藏两张太平有象符,非要拿他的符笔偿还。
鱼羁游点点头,“这位前辈——”
“老修”整个人一僵,难以置信地回头,“你叫我啥?别别别道友,我今年才两百多岁!”
鱼羁游这才看清,这位修者的面容细看并不老,没有皱纹和斑点,皮肤也不松弛,只是清癯,还有几分斯文,不过花白的长发和佝偻且畸瘦的身体给了人错觉。
“我道号窥天,你呢?”窥天仙君终于想起自我介绍,脸上挂着尴尬的笑容,“我观道友为妖修,又入了抱丹,你年纪说不定比我还大。”
“无我。”鱼羁游吐出两个字,并不揭穿他今年还不到三十。
“无我道友,谢谢你今日救我。”窥天略喘了两声,一瘸一拐地往屋里走,用眼神示意鱼羁游跟上。
窥天的住处院落衰败,房屋也好不到哪儿去,构成墙壁的木板黑朽,看上去岌岌可危。
跨过门槛,屋内倒是别有洞天,叫人眼前一亮。
各式各样的器皿、废弃符纸等物落了满地,跟鱼羁游对窥天的破落印象正相符。
但令前堂这一切分毫毕现的,是上方一处明亮的光源。鱼羁游仰头——
密密麻麻的白色丝线交缠在一起,织成一个不规则的团状物,散发着柔和的白光,高悬在屋顶。
“芥子空间?”这是鱼羁游的第一反应。
如此高的屋顶,显然不是从外看那排低矮的房屋可容纳的。
“是啊,漂亮吧?”窥天略带炫耀地说道。他痴痴地凝视着巨大的光团,瞳仁被白光照亮,脸上泛起迷醉的酡红。
“这是什么?”鱼羁游问。
“仙网!”窥天的回答掷地有声。
此时他又低下头,将刚刚搜回来的几套画符工具一股脑儿倾泻在地,费力翻找起来,“奇怪……天星毫笔呢?”
鱼羁游听到那个答案时,心跳漏了一拍,“你能联系到外界?”
“不能啊,”窥天随口答道,本来是蹲姿,因为蹲不住已经坐到地上,“那个只是仙网的缩小版。”
说完他使用单腿一跃而起,兴奋地凑到鱼羁游身前,用那种特有的沙哑声音说道:“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天才?我花了二十年搞清楚了仙网的本质,然后用四十年进行复原,这个版本和我们现在使用的仙网没有任何区别!——哦我忘了,现在仙网停用了,我这个才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仙网哈哈哈哈!”
窥天自得地仰头大笑,为这份杰作而自鸣得意。
“然后呢?”鱼羁游忍不住接道。凭借抱丹期的修为,把本来道君专供的仙网复刻出来,还做到了模拟全诸天八百多万个小世界的仙网运行,窥天仙君确实是不为人知的天才,但这个有什么用?除了照明?
“什么然后?”窥天不明所以。他都已经把仙网做出来了。
虽然他现在已经没啥兴趣了,但毕竟花了那么多时间做,成果也挺好看的,最后意外发现挂在房顶正合适,亮堂!
“这个其实也没什么意思,原理很简单,就是利用无主神识呗。”他歪了歪头,“我最近在钻研五行!五行太有意思了,是完全不同于灵气的物质,生灵体内根本没有五行属性,却能假借修行,还能封进符箓里,但不同的生物材料居然会对五行平衡有影响……”
说起自己正感兴趣的内容,不用光源打光,窥天的眼睛就已经十分明亮了,他嘴上滔滔不绝。
鱼羁游看着他消瘦的脸颊和放光的眼睛,似乎明白了,为何窥天仙君明明是一个两百余岁便进阶抱丹的修士,却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
窥天蓦地吸了吸鼻子,“你是不是有天星竹鼠王的毛?!我真是迷了心窍,竟以为是那四个憨货有!”
“……我养过一阵子。”鱼羁游逐渐跟不上对方跳跃的思路。
“你能把衣服脱给我么?”窥天满眼渴望。
鱼羁游下意识把身上兜袍紧了紧,“其实我——”
一缕杀气不经意间飘了出来,窥天缩了缩身子,随后一拍脑袋,“恩人,你救了我的命!你来无疆界作甚,我有什么能帮到你的么?”
其实他把鱼羁游带回来也是想报答对方,只是几个话题的跑偏之下他差点就忘了。
鱼羁游无声地轻叹一句,忽而觉得告诉他也无妨。
“我欲往金玉山界,只是芥子蛉停运,已经来不及了。”他道。
窥天听完“呵呵呵”地笑了起来,表情失去控制,不太像笑,反而挺狰狞,“如果是别的世界也许没希望,但这里是无疆界!你算是来对地方啦!我——能帮你!”
“你有什么方法?”鱼羁游手指抽紧。
“我当然会告诉恩人!”窥天眼巴巴地瞅着鱼羁游。“不过你能先把兜袍脱给我看看嘛?”
“……”鱼羁游无言,从身上扯下黑色麻衫质地的罩袍。
窥天郑重地接过,郑重地捧在手上,郑重地瞪大双目——仔细在鱼羁游的兜袍上搜寻天星竹鼠王的毛。
……
陆知逊带着程天玑,一跃出五百里地,找到一片荒地。
在诸天万界八百多万个小世界中,这样的空地都多得是,跑了一个鱼羁游,陆知逊不再赶时间,干脆还是找个不起眼的地方打开云巢镜。
——毕竟开启云巢镜挺引人瞩目的。
陆知逊祭出锈迹斑斑的古镜,缓缓注入精纯的灵力。
绿铜锈一刹那间褪去,露出崭新平整的镜面,只是其中并不倒映现实,而是反射出另一个生机勃勃的世界。
白光冲天而起,镜面在陆知逊的加持下不断扩展,直到足有半人高。
又有许多不明真相的修士打算循着光柱来看看是何异宝降世,有的却被经验充足的伙伴劝阻——那只是翎羽门的法宝发出的光芒,这法宝只是阵仗大,实际除了择徒毫无用处。而且翎羽门的掌门早就出关,何必去招惹一位帝君呢?
“师父,我们真的要进去?”程天玑抿了抿唇,她知时间紧迫,却还是忍不住犹豫了。
陆知逊正要答应,莫名心念一动,和蔼道:“不是我们,是你。”
“快去吧,你师姐师弟都在里面等你。”说完,他揪起程天玑的后领,带有些许强迫性质地把她塞了进去。
他心血来潮,得了预感,如果他就这么进去了,或许会和去金玉山界的那个化身彻底失去关联,而这是陆知逊所不能接受的。
……
陆知逊的化身游荡在黑色的虚空之中,几乎快僵硬成一尊石像。
“……”他张嘴,声音却也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