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也不再会了。
格根塔娜侧头,瞧见了远处那个跪在墓碑前,慢慢从繁花锦簇之中挑选凋零花朵的老人,牵住了身侧夫君的手:“一直都未能告诉兄长,我欠他一条命。”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男人扭头,被他抱在怀中的男童听见自己母亲的声音,一双肖父的大眼睛随着他父亲的扭头,也一并转向了她。
“兄长说,杀人者人恒杀之——不该是他的。”
男人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了那个拾花的老者:“你若于心不安,便陪越守着雁北吧,陛下刚刚登基,六国余孽渐起,陛下还需要雁北做他的后盾呢。”
夫人停顿,发觉自家夫君的嘲讽和不屑,便不再去看那个男人:“其实我入中原,本是想要报恩的,却没想着这恩越报,亏欠的反而越多了。”
第224章 短歌行
赵利年少的时候,也是策马疾驰在邯郸路上,肆意嘲笑着那些在他马蹄之下急忙躲闪,却因为动作不够迅速而一身狼狈的纨绔子。
只是后来他的祖父因为谏言得罪了君王,父亲仕途受阻,一家人收到牵连被贬至边关,才知原来邯郸的繁华背后,是数百上千疾苦的百姓,和他们为了粟米争破头甚至拼了个家破人亡的绝望。
再后来,他遇上了一个少年,一个他还在对方这个年纪肆无忌惮的嘲笑着‘何不食肉糜’,而对方却已经步入沙场,如狼似虎般撕咬着敌人咽喉,只一眼便让他下定了心思,想要追随的身影。
他看着那个比他矮了些许的少年郎慢慢长大,从一个徒有虚名的‘少将军’,变为了雁北真正的头领,百姓们跪地膜拜的英雄人物。
而他,追着那个身影,从小兵到伍长,从百夫长之副将。
“这听起来肉麻极了,”后来的后来,当他在一个夜晚找到坐在篝火旁的将军,将自己当年的想法告诉对方时,得来的回应,“不过那个时候就能看到本将军如此英伟的身姿,你的眼光倒是值得嘉赏。”
当时他又是如何回应的呢?
“将军您还真的从来都不知道谦虚是什么。”
他看着将军与赵王互相推诿,看着他为了粮草和衣钵而奔波,看着他咬牙陪将士们度过了严寒酷暑,看着他将一个残破的雁北变为了不可侵犯的固土。
他以为这便是他未来的日子了,他会守着赵的雁北,会陪着将军和雁北的百姓,以副将的身份战死,或者老死在这片接纳他的土地上。
一如他儿时,只觉得能够在父辈的羽翼下,一辈子只做一个快乐的纨绔子。
——直至有一日,两个远方客人不请自来。
——直至有一日,赵王像韩王献出了韩非以苟全自己的统治一般,献出了将军。
“别那副表情啊,”将军还是他们最初相识时那副散漫又自由的模样,“事情或许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啊,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这话听过没有?”
他将军,撩起袍子跪在了他的面前。
将军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他抬手揉着自己的脸,声音因为他的动作而略有模糊:“我最讨厌你们这种动不动就下跪的性子了,你跪我有什么用,我若是逃了,那雁北怎么办,你们这些追随我的将士们怎么办?”
他张嘴,却发现声音是如此的无力,以致于连脱口都像是如坠千斤。
“而且,或许事情没你想象的那么糟糕呢。”盘腿坐在马车中的将军依旧是那副灿烂的笑容,“你家将军我如此英姿飒爽,聪明又可人,没准儿就有那么个颇具慧眼的瞧上了你家将军,打算以身相许也说不定啊。”
他瞧着脸上毫无阴霾的将军,那受千百人相托的话,到了最后也未能说出口。
千言万语,到了最后只剩下干涩的一句:“我护您入秦。”
他恨赵王么?
他是恨的,若是赵王有容人之量,他的祖父与父亲还会在邯郸当着官,他的母亲与祖母不会因为家中巨变沿路奔波而病逝。
可他也不那么恨,若不是赵王,他一辈子只会是哪个承蒙父荫一事无成的纨绔子,不会是蛮夷畏惧的雁北兵,不会遇上那么多志同道合的战友,更不会遇上将军。
再后来——
他冷眼看着那个昔日他看着长大的三丫头倒在他的剑下,看着他冰冷的剑上沐上鲜血,看着她脸上尚未褪去便已冻结的惊恐,看着她倒下后暴露在他眼前的孩童。
举剑,落下。
“这是你欠将军的。”孩童的血喷溅空中,杀人者却无悲无喜,“他谁都不欠。”
——再后来,喜死在了廉颇的手中,钱山死在了赵王追杀将军的士兵手中,就连将军也差一点儿就死在了他曾经护卫的赵土上。
——再后来,将军问他是否要追随于他,是否愿意与他一并,追随新王。
不,不是新王。
是他唯一的王。
“你绝对想不到,”月光之下,盘腿坐在木廊上的青年双手撑着脚踝,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除却雁北大权,他许以半壁秦兵与我,他甚至护我出秦关,你能想象么,他就是当年的那个蒙家子。”
孤身入敌的胆气,并非是所有君王都能拥有的:“那个时候,他甚至还不知道‘雁北君’到底是有名无实,还是不负盛名,他就敢带着一个人跑到雁北来,就为了验证他手下一个心腹的推荐,如此君王,何愁天下不平!”
他侧头看着自家将军,看着他眼睛里的光与热,看着他脸上不加掩饰的笑容,第一次瞧见了他脸上小小的酒窝。
啊,他笑起来,原来是有酒窝的啊。
后知后觉,不知不觉。
“你......”鞋底被一大一小流淌的血所侵染,另一个声音打破了寂静,“走吧。”
“不想为你的妹妹报仇么,乐?”旋身,门外是不知何时出现的青年,“你的亲妹,你的妹夫,还有你的侄子,都死在了我的家剑下——你不想为他们报仇么?”
乐看着利,看着这位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中年人:“真的要复仇,也不会为她。”他嘴上这样说着,扫过地上那已经失去生命的女人,眼神冷漠的如看待一件死物。
不,那已经是一件死物了:“兄长,唔,大哥为兄长而死,我应当向兄长复仇。兄长因匈奴蛮夷而死,双份的仇恨,向着那些蛮夷子去才对。利叔你这么多年一直帮衬着兄长,甚至还重建了外面的伪村,向你复仇做什么。”
他扯了扯嘴角:“不悔?”
“若没有兄长,我们一家子大概永远只会是田地里种地的农夫,如今乐能读书识字,妻小能过得富足,皆是拜兄长所赐——就连着比咸阳都要繁华的雁北,也是兄长一手缔造,守着雁北都来不及,哪里还有空复仇?”
他这样说着,转身褪去:“利叔,别忘了善后啊。”
‘喂,利,这次善后也要拜托你了啊~’青年的背影,逐渐与月光下双手合十做哀求装的将军重合,“我是真的很看好秦王。”
“赌错了呢?”
“错了就错了呗,我只知道如果错过了这次机会,下一次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呢。”将军的笑像是那夜的星空,毫无阴霾,群星闪耀,“利最好了,这一次也一定会帮我的对吧,正好一起啊,我们一起......”
“我是赵人。”
将军的笑容在那一瞬停滞于脸上,但又很快被温和掩埋:“利,好温柔啊。”他顺着说了下去,如那突兀的语气从未出现,“以后嫁给利的人一定很幸福,只要躺在床上享受就好了,什么都不用做啊~”
“将来在战场上遇到了,”利转头,与将军并肩坐在木廊上,仰望星空,“就拜托将军了。”
“那可不一定。”将军的拢了拢披风,语气还是那般闲散,“像是利这般温柔的人,一定会被土地公公庇佑着,长命百岁,子孙绕膝的。”
将军要他长命百岁,他又怎么敢只活到九十九呢?
战场厮杀的时候,他咬着牙以胳膊抵挡捅向他的刀枪。他一次一次的倒下,又一次一次的站起,直至身边的袍泽不再,直至他听见身后‘赵王以降’的声音充斥大地,才放任自己倒下,才任由自己昏厥。
从血海中苏醒的时候,他拖着重伤的身子着朝北方爬去,卸了兵甲弃了刀枪,用手朝着北方,托着沉重的身子一点一点的向遥远的地方爬去。
再后来——
眼前是熊熊的火光,房中早已死去的一家人自然不会再发出任何痛苦的哀嚎。
——再后来,他被好心人救了起来,带着伤回到了他心心念念雁北。
那个时候这片土地还未能得到一个统一的名字,那个时候将军还仍然是降将‘雁北君’,而并非是秦朝的‘雁北君’。
他又看到了他的将军,与那个曾经到过雁北的英俊君王并骑着前进,脸上是灿烂又肆意的笑容,更胜花季,更胜骄阳。
他站在刚刚复苏村落的最外圈,瞧着将军的身影,慢慢跪了下来。
一如那年誓死效忠效忠,对着他低下了臣服的头颅。
将军啊,利已回报了生他养他的赵,战场苟且而活,他的余生定然是为了您的雁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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