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心里话,我有时候还挺同情你的。”
“我不要同情,我早就过了那个时候了。”
唐霁凝望着他,唐霖也没有躲避,黑暗遮住了两人的视线。唐霁再次笑了起来,但笑得并没有什么感情:“所以你只是想复仇对吧?”
林仪风站在上面,关了灯后他就背过身去靠在立柱上,用一块帕子擦拭着枪柄和消音器。他收拢双臂抱在胸前,抬着硬得出奇的下巴,漠然地注视着隔离区里的两个人,自顾自琢磨着事情。
没等太久,唐霖就回答了唐霁的问题:“唐家被人扳倒,万不得已退居次门,我是唐家家主,我当然要为此做点什么。报复罢了,谁不是在复仇,谁不是夜夜活在噩梦之中。”
“那你利用我是想干什么?”唐霁反问回去,“为何不直接出击,去找当年打倒你们家的人复仇呢?”
唐霖绷紧了下颚线:“你只管帮我扫除季家的障碍,其他的我来对付,我们要各个击破,再一网打尽。在唐家这件事上,我敢说现在主门里没有一家是无辜的。”
“咱们跟随的组织不过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罢了,难道你现在知道吗?”唐霁转开了视线,“我自打来到你家的第一天就明白了。”
第52章 伤心人事
“知道又怎么样呢?我们都这个年纪了,早就已经与藏污纳垢之地融为一体了。”唐霖翻开一只手掌,他说着放下腿,起身挨近了病床。
唐霁别过脸,闭口静默。唐霖来到他身边,伸出手按在唐霁的肩膀上。冰凉的手沿着唐霁的肩膀和脖子往上摸去,唐霖有意地把力道放得很轻,手指每挪动一寸唐霁的身子就沉静下去。
寂静中谁也不出声,唐霁有些晕乎乎的睡意,像着了魔似的。一个男人的脸在他脑中渐渐清晰起来,却总像隔着一层水雾般时隐时现;倏尔之后这张脸旁边又出现另外一个人——一位生有红艳艳的脸颊、笑意盈盈的妙龄女郎,他看着这两人朝他走来、走来......唐霁感到寒冷,平躺在病床上的身躯轻微战栗着,脑后突然覆上了一只手掌,那手心里丝毫没有温度。
唐霖的指腹摸索了一下,在后脑中心的位置停了下来。他拨开唐霁脑后细密的头发,用指头摁压着那一小块头皮上凹凸不平的地方。顺着纹路摸了一遍,唐霖说:“怎么这么烫?”
“想起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呢?”
“夏天。”唐霁侧着脸说,他睁着双眼定定地望着某一处,就像身处梦中,“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年的夏天。”
唐霖抿了一下嘴唇,他觉得自己似乎也被唐霁的话触动了。有什么东西拨动了他的心弦,让他不禁触景生情,仿佛故地重游。唐霖眨了一下眼睛,抬起眉毛点了点头:“那是好久以前了。”
“85-1216-0932-Q-A-0001。”唐霖接下去说道,他调开悬浮屏放在唐霁面前,好让他看得清楚些,“这就是你的新编号。从今以后你不再是形影相吊之人了,你会有很多伙伴的。”
“我觉得我一个人也挺好的。”唐霁把头正过来,将烙有数字的后脑勺淹没在枕头里。
“话别说太早,以后你可就不会这么认为了。”
唐霁躺在床上,全身绑着束缚带,两条手臂上插着细管,蓝色的HPR-17正通过这些软管进入他的身体里。唐霖觉得今天的对话就该到此结束了,他伸手按开了昏睡剂和保护性气体的输送开关。唐霁垂着睫毛默不言语,当他被药物催着快要陷入睡眠的时候,一些久远时代的印记扑面而来,他怅怅地闭上了眼。
脑中的电子芯片嗡嗡运转着,闹得他晕眩不已,全身没有哪一处不灼烫得厉害。惊人的热度好像要烧干他的皮肤,连带着他全身的血管都从皮下鼓了出来。他看见了什么人,而对方也看着他......唐霁弄不明白这究竟是甜蜜又恐怖的幻觉,还是他所经历过的现实。
站在床边的唐霖驻足沉思着,他捕捉到了唐霁身上的每一点变化,他想抓住点什么,他也知道自己匮缺的是什么。上层,林仪风站在观察窗后面垂手提着枪,隔着玻璃看了进去。房间里的景象尽收眼底,连最黑暗的角落也一览无余。在唐霖注视着唐霁的时候,林仪风也注视着他,注视着唐霖的后背。
“不要一味躲进黑暗,黑暗让一切毕露无疑。”林仪风忽然想起自己儿子的某本书上有这么一句话,儿子还把这句话写了下来。
在看见唐霖戴上手套准备离开隔离区时,林仪风去把电源总闸拉了上去,隔离区里重新来了电。唐霖收手把琥珀放进衣兜里,背过身揽着长衣的衣襟离开了病床,强烈的灯光把他的影子都照没了。林仪风把枪收回风衣背后,见唐霖正从打开的封锁门后走出来,胸前白色的衬衫有些晃眼。他打着领带,胸下的纯银别针上雕着一只长有鹿角的狼头,狼的眼睛好似活灵活现的那般闪着光。
“他怎么样?”林仪风敞开着风衣,双手习惯性地放进衣兜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立在窗边俯瞰下面的人。
“他很好。”唐霖简短地回答,之后他还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仍然没有说。
“难道坐了三个月的牢,他就不听你的话了?”
“我有时候也会反思我这么做是否正确,但很快我就释然了,要不是门内横生变故,我恐怕不至于做到这一步。”唐霖搭着两手说,“你觉得这算什么?”
林仪风笑了一下:“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
唐霖未作他言,插着双手转身走进了亮着顶灯的甬道里。林仪风在出口处拎起自己的伞,它已经被烘干了。两人沿着原路走了上去,唐霖问:“谁会是那只愚蠢的小兔呢?”
“我们都是笼里的兔子,为了争夺新鲜的食物不得不争斗不休。”林仪风回答,他们重又来到地面,听着雨点打在铁皮屋顶和牛蒡叶上的声音,“咱们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吗?”
关掉了厂房里灰扑扑的灯,唐霖走出工厂大门去,皮鞋踩进了荒草小径里薄薄的泥泞中。他在厂房的门檐下驻足,他遥望着萧疏树影后更加单薄的隐隐青山,双眼好似被雨水淋洗过一样明亮,洞察秋毫,却呈现一种宿酲未醒的神态,一整天都处于这种紧张的处境里。雨水淅淅沥沥地打在伞上,古槭张开它乌黑油亮的枝条,红叶被雨点打得发出劈里啪啦的喧阗。
林仪风撑着伞看了他一眼,提议道:“天冷,雨又大,去车上坐着吧。”
在这个只有冬天才会有的洁净、静谧、阴气逼人的黑夜里,空气中飘着点草木的香气。唐霖露出笑意来,扭头看着林仪风说:“你好像把什么都看得很清楚,你总能想明白,你总能。”
林仪风站在半人高的蒿草中眺望着远处横卧的山峦,薄如蝉翼的白色雾气在山巅羞涩地闪现出点点银光。他们各怀心事地沉默了半晌,林仪风才开口用笃定的语气说:“先不论唐家究竟有怎样不堪回首的过去,依我之见,想不明白的那个人一直是你。”
唐霖垂首点了点鞋尖,踩碎了一片腐叶。他不置一言,过了会儿后撑开雨伞来,与林仪风一起走下了台阶。他们踏上园中那条被荒草覆没的小路,沿着亮闪闪、水汪汪的林荫幽径走出了门。
奔驰停在坍圮的垣墙外,野蔷薇和金银花疯长着,把墙上的花砖和铭牌都盖没了。沙沙的雨声寒气森森,只有静空中无边无际的“蛛网”好似一头野兽那样生气勃勃。林仪风启动车子,调过车头开往来时的方向,科元重工企业破败萧索的门庭很快消失在后视镜中。唐霖坐在林仪风旁边,叠着腿看车窗外模糊的景色。豪雨如注,大片水幕倾滚下来,在打开的前车灯中形成连续的水线。
*
符衷养伤养了四五天,四五天对他来说确实太长了。符衷每回去训练场找季垚,季垚看过他腿上的伤口之后便连连摇头,固执地一定要等瘀伤完全退下了才允许他重新训练。季垚要时候顽固得有点令人摸不着头脑,但有时候又机敏得令人甘拜下风。符衷虽然为此苦恼良久,但他喜欢这样的季垚,甘愿为了他心怀柔情,为了他天长地久地活下去!
这一天,符衷悄悄出现在了训练场里。季垚在第二层的休息室撞见他,顿时怒不可遏地捏紧了拳头,别过脸去锁上了休息室的门,抬手点进符衷的锁骨窝里:“你别总是逞能,你怎么能不听的医生的话而自作主张!到时候这里那里伤筋动骨了别来找我给你上药,我知道你总是得寸进尺,这次我定然不会再吃你的亏!”
“这地方这么大,您是怎么把我给捉住的?”季垚拎着还没穿好的外套站在柜子前面,他被突然出现的季垚吓得不轻,惊讶于季垚似乎是个无处不在的神秘人。
季垚佯装恼怒地掐住他的右左肩膀捏了捏,说:“你这样的人走到哪还怕没人注意吗?我只消稍微立起耳朵听听执行员谈话就能把大大小小的事情弄明白了。”
符衷见他的手指直挺挺地戳着自己,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一点点。季垚见这个坏家伙果然又耍起手段了,心里暗暗较起劲来,手指稍加用力,最后一掌覆在了符衷锁骨上,牢牢攀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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