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站在阳台上,高一点的黑人睁着敏锐的眼睛眺望远处,仿佛是在欣赏景色,但其实除了白茫茫的雪其他并没有什么东西。集市矮矮地趴在雪地里,露出色彩艳丽的篷布,这种篷布组成一种奇异而和谐的画面。西边是一片乱糟糟的贫民窟,几簇生锈的铁架子戳出雪被,孤陋的木板搭成的棚屋已经被压塌了。成堆的垃圾埋在雪下,和冻死的人一起埋着。
“阿波罗,看看西北方。”白逐按着耳机说。
画面转向西北,那儿有一条矮矮的山脉,稀稀拉拉的房屋延伸到几公里外就到头了,再过去就是一大片荒芜的原野。叫阿波罗的男子随意地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栋白色房子,问:“那儿看起来跟别处不一样。”
胖女人伸头探望了一眼,说:“那是战争时临时修建的一座医院,战后保留了下来,后来被一个神秘而富有的商人的买走了,现在那是他的房子。很安静,从不打扰别人。”
“盟军医院。”白逐说,“就是这儿了。”
“那边是风景区吗?很空旷。”阿波罗的同伴米尔顿伸出手指了指斜斜的山脉。
胖女人摇摇头,她没察觉到米尔顿问这些问题有什么意图,回答:“那边一直都是荒地,很少有人会到那里去,更别说现在这种情况了。这么大的雪,人去了铁定要迷路。”
白逐撑在监控员的椅子后面,弯腰注视着屏幕上的画面。微型摄像机藏在两个线人的衣领上,夜视镜将远处的荒原照得一清二楚。杨奇阑默默地看着那条斜斜的山脉,摸着下巴思考。白逐默然了一会儿,点点头:“开工。”
阿波罗和米尔顿很快在房子里所有能看到白色建筑和荒地的地方都装上了隐形摄像头,画面同步传输到白逐的监控室电脑上。米尔顿打开随身携带的行李箱,从里面取出一架定位望远镜架在最大的一扇窗户后面,另外在卧室斜对着窗台的地方用衣柜伪装了一架军用特种安防摄影机和钻地透视摄影机。干完这些后他们开始调试摄像头的角度和精度参数,并待在这里持续蹲守。
“这两个线人可靠吗?”白逐取下耳机后,杨奇阑问道。
“他是我们这里为数不多的乌干达籍线人,如果他们不好好干活就拿不到钱,而且我会让卫星放出伽马射线把他们烤熟。”白逐回答,“反恐战争期间我们也用了这两个人。”
杨奇阑点点头,她和白逐走到另一边去,抱着胸靠在桌板上,说:“所以你现在怎么打算的?”
白逐看着她,随后扭头把对面一张桌子上的东西挪开,挨在上面:“我觉得我们应该把那里炸上天。”
“我明白你的意思,白队长,但你要知道,人们要的是证据,要人脸识别和DNA鉴定结果。不能光凭两个线人就断定唐霖一定在那里,虽然他本人与乌干达的那几个地方有脱不掉的干系。我们要抓的不是小打小闹的潜逃犯,我们要抓的是致使上亿人死亡的恐怖组织头目。如果贸然向与我国交好的国家领土开火,我们遭到的报复可不就是你我能想象的了。”
“我们就是反恐特警队,我们是专干这一行的,我当然知道要怎么判断目标人物是不是在那里。”白逐摊开手,她手臂上的臂章闪闪发亮,“这不是空穴来风,一切猜测都是建立在理论基础上的。我们通过世界各地的线人、卫星、无人机收集到了大量的数据,最终将目标锁定在了坎帕拉。唐霖就是这样的人,他从哪里开始,就要在哪里结束。”
杨奇阑皱起眉,从桌板上直起身子来:“你怎么知道他是怎样的人?难不成你还能读懂他的脑子?”
“因为我以前跟他有过密切接触,我们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家族的领头人。”白逐说,“那家伙一看就是典型的象征主义者。”
“典型的象征主义者长什么样?难道你还亲眼见过照片?另外,如果我们把那地方炸上了天,势必会破坏唐霖在那里生活的证据,以及兵工厂存在的证据。我们拿不出证据,各种阴谋论就会蜂拥而至,到时候我们可就英雄变嫌犯了。”
杨奇阑盯着白逐的眼睛,两人对视了一阵子一直没说话。白逐去另一边倒了两杯热水,递给杨奇阑一杯,自己挨着桌子喝起来,说:“我们得尽快做决定,因为情报随时都可能泄露,如果不慎刚好传到了唐霖耳朵里去,那他就会立刻远走高飞。要知道,唐霖的消息比谁都灵通。到时候盟军医院里就人去楼空了,荒地下面也没有兵工厂了。那一切都得重新开始,所有心血都付之东流了。”
“我知道我们是同一边的人,你也很有头脑和激情,但你得明白,做决策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的事情。我作为军方,会为你们提供帮助,我的人也会跟随你们一起前去击毙唐霖,这毫无疑问。我不希望我们之间出现分歧,只是我觉得任何直觉和猜测都不能作为真正采取行动的标准。我们的岁数加起来都超过120岁了,我们得想得明白一点。”
白逐吞下一大口水,抿着嘴唇看着杨奇阑。两位女士的脸上都爬着皱纹,杨奇阑的皱纹要更多、更深些。杨奇阑瘦削的鼻梁挺立在面部中央,就像白逐的两道长眉一样具有辨识性。白逐把左手放在右手的臂弯里,手指点着金属做的臂章,说:“我就是想快点儿捉住他,这个混蛋在生意上吃了我不少钱,现在轮到我去收拾他了。”
杨奇阑小小地抿了一口水,其实她并不口渴:“再观察一段时间,击毙任何一个恐怖头目都不是件轻松活。”
“再等等。”白逐重复了一句,把喝空的玻璃杯放下,向后撑着身子,“那就希望我们还有命活到那一天吧。黑洞可不等人,时间可不等人。”
*
果然发了洪水。原先挖出来的防洪沟堑都被洪水填满了,环海拦截坝正把汹涌的海水拦在外面,工程队正顶着暴风雨抢修堤坝上的缺口。风暴潮凶猛地撞击着海塘,翻过堤坝顶部跃进港口里。狄安娜港口被淹,还剩下一半的泊位能使用。停在港口里的舰船受到强烈的飓风影响,船体不断摇晃,发出可怕的轰隆声,舷杆上的照明灯如同豹子的眼睛。
基地被迫迁往高处,驻扎在五百米高的一处靠山平地上,紧挨着一座被灰黑色荒漠土覆盖的庞大山体,它看起来稳重、扎实,托举着基地,好像永远不让它倒下去。即使迁高了海拔,站在了望台朝黑塔望去还是没什么差别。雄伟的黑塔就像是从地球内部长出来的一样,笔直地伫立在荒芜的大地上,看不到它的顶端。其实它的顶端冲出了云层,终年云雾缭绕。
几台抽水机大声地轰鸣着,把基地里的积水抽干净。符衷穿着黑色的皮质雨衣站在风雨横斜的了望台上用望远镜观察周围的情况,倾盆大雨和茫茫大海连接成一片,天地一片混沌,比日落时那种天地为一的感觉更纯粹。横跨在海面上的长桥成了一条细细的线,随时都可能绷断、垮塌,不过它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列车已经不再运行。
“开启分子重组系统,把那座桥的原料回收掉。”季垚对人说道。
很快就有人去把事情办了,季垚看着那座长桥消失在模糊的海平面上才放下望远镜,转身离开了望台,走进基地内部的数据处理中心。他把雨衣脱下来沥干净水分挂在脱水区,去情报组了解情况。这是发洪水的第三天,期间龙王出现了一次,又经历了一场异常惨烈的大规模战斗,最后以龙王率先消失结束。第二场战斗联合了其他的军事基地,伤亡数千人。
这次巨鹰没有出现,但龙王最后却自行消失了。除了无边无际的大雨什么都没有,人们都提心吊胆地等待着下一次战斗。谁也说不清到底什么时候能结束战争状态,但时间仍旧迅捷地流逝着,恐惧和这场雨一样越来越大,也看不到尽头。黑暗的云层里时而闪过电光,轰隆隆的雷声已经持续了整整三昼夜,天空中到处都是雾似的、绿森森、蓝盈盈的光芒。那模糊的光芒后面似乎有一个黑影,巍峨、巨大,仿佛是银须飘扬、力大无穷的伊利亚。
时间变得越来越快,拼命飞奔,转眼就过了一昼夜。有些人无法适应时间的变化,出现了严重的排斥反应,精神病收治区里的病人日益增多。有的人在和龙王的战斗中顽强地活了下来,最后却死在了时间错乱中。时间延缓对人体的影响不大,但时间加快无疑会要人命。
季垚在情报组站了一会儿,觉得头晕,从衣兜里拿出药片吞了下去。现在他得靠经常吃药和注射平衡物质才能保持清醒,他明白自己很容易受时间的影响,因为他本身的精神状况就很不稳定。季垚觉得自己不能倒下,他是“回溯计划”的指挥官,他得要一直走下去。一次又一次的受伤、一次又一次的改造,季垚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像自己,只有脑中的记忆提醒着他从哪里来。
人可以通过改造变得越来越强,但不能忘了自己从哪里来。季垚想,我原先也只是个普通人,我有和别人一样的童年、少年和青年,就算我最后变得不像个人,但我从没有忘记自己从哪里来。我从地球的人类时代走来,带着时间洪流中一颗普通又不普通的泥沙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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