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道恩再问了一遍。
“我说把头发剪了。长头发有点碍事,难打理。而且现在的局势很紧张,没准什么时候就开战了,那我们全都是士兵。你见过长头发的士兵吗?”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亲自拿着枪上战场,我们是科研人员,不是执行员。”
朱旻在镜子里看着他:“你是科研人员,但我是军医,我们不一样。”
道恩垂着眼睛轻轻地给他梳头,打整发梢。道恩觉得自己得说点什么,但他不知道如何说出口,最后他们什么都没说。朱旻去找了理发师,道恩坐在旁边看着,剪了短发的朱旻跟之前又大不一样了,就像换了个人,英气、俊朗,是个美男子。道恩觉得如果能像这样每天换个新面目就好了,那么所有的日子都是崭新的,没什么好惋惜。
理发师把剪下来的头发拿在手里,道恩去问他要来了一缕,用牛皮绳子扎牢后放进了衣兜里。
季垚在手术前半小时去了医疗办公室,杨奇华领着他去了手术室,朱旻和道恩果然已经在里面准备器具了。季垚换上了手术服躺在台上,灯在他头顶明晃晃地亮着,像一滴水。季垚微微眯起眼睛,他想起了反恐战场上临时搭建的板房医院,里面的手术室是用白色的铝合金门板隔开的,充当帘子的透明塑料布上溅着一层层的血。
“指挥官,你愿意承担手术风险以及未来可能会产生的种种问题吗?”手术开始前,杨奇华站在手术台边上再次询问他。
“当然,我是自愿躺在这里的,我知道会有什么危险。不过我不会死的,我没活到一百岁,死神休想带走我。”季垚回答,“如果我遭遇不幸,就按照原先的计划任命新的指挥官,并把我的遗书寄回国内,寄给白逐女士和符衷先生。”
杨奇华和朱旻对视了一眼,没再说什么。道恩从盒子里取出试剂和针管,抽好药水后走到季垚身边,低头对他说:“现在给您注射麻醉剂和神经稳定剂,再抽调您的记忆和意识。”
“别把我的记忆搞丢了,请一定要保持完整。”季垚说,“不然你们今晚可不好过了。”
手术室里的人都轻轻笑起来,季垚也笑了,他闭上眼睛。针管刺进的皮肤那一刻,他听到有人在耳边说:“睡一觉就好了,指挥官。”
季垚想睁开眼睛看看是谁在说话,是不是符衷,他说他晚点就会来找自己。但药效进入身体后就马上发作了,季垚脑中立刻变得昏昏沉沉的,身子也轻盈起来,像漂浮在空中。这种漂浮的感觉让他觉得很新奇,也很舒服。但没等他再想起些什么,就坠入了白茫茫的梦里。
*
季宋临端去一杯柠檬淡茶,符阳夏接住了。他们站在雾气蒙蒙的甲板上,“安澜”号航空母舰停靠在第一泊位里,今夜准备出航。季宋临把围巾塞进领口,理顺头发后戴好帽子,说:“这大雾跟我们那时候见过的一样对吧?”
符阳夏喝了一口淡茶,长衣领口缝着的黑色毛皮围脖衬着他被冷风吹得发白的脸庞,上面光亮的皮毛被风吹得往一边倒伏。符阳夏拉紧外套的腰带,转身看了季宋临一眼,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神给出了肯定的回答。季宋临伸开手臂,撑着舷上灰色的栏杆,他的手套上盖着几片雪花。两人默默无言地凝视着雾气深处,那些影子似的冰山好像在海浪里冉冉下沉。
“我的日记本在你那儿吗?”季宋临问道,“你们走的时候把我的日记本全都带走了,现在它们在哪儿呢?”
“当时为了防止意外,日记本分给我们四个人手里一人一本,那样谁手上都没有完整的证据,但你的把柄也被同时抓在了四个人手里。”
季宋临笑起来,讥诮地说道:“白逐没去问你抢吗?”
符阳夏扭头看着他,季宋临抬着眉毛观察浓雾,他的目光洁净、机敏,有人说季宋临只是坐在家里,他的眼睛也能看到三千公里开外的地方。符阳夏朝他走近了一步,说:“白逐怎么可能会来抢?她都宣布白家退出时间局了。”
“这样就对了,她没来插一脚倒好了,不然这会让我很难办的。”季宋临说,他站直身子,和符阳夏站在一块儿,“你把日记本带来了吗?”
“没有。”
季宋临惊奇地看着他:“我还以为你会带来的。”
“那你刚才问我的意义何在?”
“这他妈就是个客套话,就算我知道你会带来的,但我也得假装问问才行。谁知道你竟然给出了一个否定的回答,你他妈让我怎么接话?”
符阳夏和他面对面站着,伸出拿着杯子的食指在季宋临胸口点了点,说:“好好想想,季宋临,那些日记本对现在的你来说除了怀念过去还有用吗?屁用没有。现在需要日记本的不是你。”
季宋临看了看符阳夏点在他胸口上的手指,符阳夏很快就把手收回去了,慢条斯理地喝着柠檬淡茶,抬着眼睛把目光放在季宋临脸上。季宋临默不作声地思考了一会儿,雪纷纷扬扬地落在他的头发和衣襟上,片刻之后就积了薄薄一层。
“雪下大了,我们进舱里去吧。”季宋临说。
符阳夏撑开伞想挡雪,季宋临把伞柄接了过去,两人站在伞下沿着甲板慢慢走,飞雪擦身而过。这让他们想起了1983年的冬月,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并肩走在大雪里了。
“谁还会需要我的日记本?那都是些被人遗忘的老古董了。除了我儿子,他得知我的日记本不在我自己手里之后大为光火,看得出来他十分想知道日记本里到底写了什么内容。”
“那就对了,如果他不好奇那才恰恰是出了大问题。”符阳夏说,“不光如此,我儿子也需要你的日记本。我把本子放在了家里地下室的安全屋中,我想他应该能找到的。”
季宋临见雪都往符阳夏身边飘,不动声色地把伞往符阳夏那边偏斜了一点,踩着甲板上一层薄雪往船舱出入口走去:“要想找的话谁找不到。我听说你儿子在北极当指挥官?”
符阳夏扶着栏杆走下去,他把衣摆提起来,免得沾上雪花,摇了摇头:“不是指挥官,是督察官,北极基地总督察。一开始我也觉得惊讶,我完全没想到他会去北极。不过在来这儿之前,我随国务院前往北极视察,找他谈过话。他说的一句话让我印象很深刻,他说‘当不当英雄又不是我说了算的’。”
柠檬淡茶喝完了,符阳夏把空杯子拿在手里,穿过船舱里的过道往自己的休息室走去。季宋临抖了抖伞上的雪,然后把伞插进地上的挂伞筒里。符阳夏去洗杯子,季宋临轻轻关上了休息室的门,说:“英雄是让世人去评判的。并不是所有人都想当英雄,因为这样注定会失去很多东西。”
“十二年前我们回去后,季宋临就被大家当作英雄了,连时间局执行部的徽章都变成了雄鹰巨树。”符阳夏擦干手上的水珠,摘掉帽子,“你干嘛把门关上?”
“难道要让来来往往的水手看到我们俩在一间屋子里吗?”
“我是说你留在我的房间干什么?”符阳夏把帽子放在桌上,侧过脸整理头发和鬓角。
季宋临起了一瓶红酒,倒在两个杯子里,递给符阳夏一杯:“我就是想和你多待一会儿,将军。咱们有这么多人,但除了你,在这儿我找不到能说上话的人了。”
符阳夏定定地看着他,忽然他明白过来季宋临独自在这里度过了三年,他在拥有一整个星球的同时也拥有无边无沿的孤独。符阳夏仍然很难想象他究竟是怎么捱过每个星辰似火的夜晚的,即使在梦里他也梦不见。梦里的东西是空白的。符阳夏眨了下眼睛,把酒杯接过去,说:“白天不是留给仇恨的吗?”
季宋临撩开百叶窗,看着阴郁的天色说:“但现在夜晚要来了不是吗?北极的极夜,太阳一落就是半年。在夜晚就不必去想仇恨,夜晚不是我的,而是我们两个的。”
酒杯轻轻地碰了碰,发出清脆的声音。符阳夏仰头喝了一小口,脸上的皱纹淡了些,但还是留有纵横的痕迹。季宋临站在百叶窗边,就像有所预谋似的那样吻住了符阳夏的嘴唇。他们温柔地吮吸着对方的唇舌,滑腻和甜涩感带来了夜晚的沁凉。一会儿后他们就分开了,季宋临抿着酒,问:“你放心符衷一个人在北极吗?现在的局势可不是闹着玩的。”
符阳夏抬眼看着他:“那你放心季垚在这儿当指挥官吗?马上就要和龙王干起来了。”
季宋临没回答,符阳夏耸耸肩,接着说下去:“所以咱俩都一样,一码事。”
*
季垚做完手术已经是凌晨了,皮下钛制防弹衣的注入程序有点儿复杂,花费了杨奇华不少时间。道恩在最后给季垚打了一支苏醒剂,十分钟后他就睁开了眼睛,被灯光刺得流了眼泪。杨奇华上前去询问季垚的感受,季垚说他很好,除了头晕没有其他不适。手术室里的人都松了一口气,朱旻累得一下靠在器具台上,盯着脚下的地砖发愣。
杨奇华拿着文件夹对季垚说了些注意事项,然后让助理给他写了一本记录册。杨奇华说:“皮下钛制防弹衣在初期会有不适应人体的状况,造成行动困难。不过过阵子就会好的,如果您遇到什么身体不适,请及时告知我们。朱旻医生说他会对您进行跟踪监测,以便获取更多的实验数据。祝贺您,指挥官,手术很成功,一切都十分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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