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没错,其他人确实一个也没回来,只有符阳夏回来了。来到他的梦中,来到他的现实世界里。
符阳夏没去问他为什么这么想,也许他以后也不会去问,他想给自己保留一点悬念。季宋临把削好的花放在一边,问道:“你呢?你有想过我还活着吗?”
“我不知道,我不敢去想。当年我回去之后就整夜整夜失眠,我去找过军人失眠症诊所,心理医生也帮不了我。有时我睡下去,但睡不长,午夜的噩梦总是把我惊醒。我不敢去想你,一想起就让人发疯。医生让我在白日清醒的时候去疏导焦虑,但他不知道有些焦虑无论是糊涂还是清醒都疏导不了的。遥远的过去,相隔了这多年......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山海可平,”季宋临拿着花和剪子抬起头,眯起眼睛看着纵横交错的田埂,“难平的是人心。”
符阳夏脱掉了外套和腰带,和刚才脱下来的大衣放在一起。他只留了一件绿色的制式衬衫,领带用银色的夹子别住,他仔细地挽上了袖子。两人一直无话,季宋临拾掇着他的花,快修剪完了。
季宋临过了会儿问:“你是2018年被选为军委副主席的吗?”
“是的。”
“嗯。”季宋临点点头,看了符阳夏一眼,“那你实现年轻时的愿望了。”
符阳夏笑起来:“如果我没爬上这个位置,那么今天站在这里的就不是我了。”
季宋临看着他,看他被风吹起的领带和衬衫。现在的符阳夏依稀还有之前的影子,像是暗示与符号,表明他还没有彻底地变成另一个人。季宋临又问:“你今年多少岁了?”
符阳夏算了算,回答:“59了。是不是已经很老了?”
“你看起来比真实年龄要年轻很多。”
“你呢?”
“我不知道。我在这儿度过了三年,但另一边已经过去了十二年。”
符阳夏默然了几秒,说:“那就算3年,你也刚好59岁。”
“我们终于一样了。”季宋临笑着回答,眉尾和眼梢的褶皱划着一道道痕迹。
“我终于追上你的年龄了,用了整整32年。我用32年去追赶那9年的时间差,我好像跑赢了时光。”
季宋临低着头,默不作声。小桶里的花只剩下最后几枝了,桌上堆了一叠修剪好的带刺的花枝,季宋临把红月季和黄月季分开摆放。他沉默着思考,思考符阳夏的话。用32年去竭尽全力地追赶,最后终于追上了;一花圃的月季用一年的时间等待那一个日子,最后终于等到了。
他恍惚惊觉岁月就这样过去,无数人来到他身边,陪他走过一段路,然后又离开。衰微只及皮肤,他的灵魂好像还停留在32年前的某个时间段里。
符阳夏想去建在农场旁的两层木板楼里去看看,季宋临放下手里的活陪他进去,擦干净手后把符阳夏手里的衣服接过去,专门找了衣架单独挂起来,给他抚平衣服上的褶皱。军委副主席的制服不能弄乱弄皱。屋子里很宽敞,干净而凉爽,季宋临去打开了窗户,再给他开了一瓶啤酒。他让符阳夏自己转转,然后出门去继续摆弄桌上的花了。
窗台上摆着几个蓝色的陶瓷碟子,里头放着晒干的橘子花。符阳夏闻了闻,香味淡去了,但还能闻到。他环视这一层楼,西北角有架木头打造的扶手梯,通往二楼,开放式的二楼围了一圈栏杆。符阳夏闻到木头的香味,他打量着放置在屋子中央的一张大方桌,上面堆着不少纸,还有线缝的皮质封面展览册。
几个空玻璃瓶和没开封的易拉罐放在方桌侧面的圆形台子上,两个宽檐帽叠放在旁边。桌子上罩着酒红色印花的桌布,下面堆放着金属箱,符阳夏一看就知道那是装有武器弹药的箱子。盖着盖子的木桶稳稳当当地驻扎在一排立柜前面,里面装的是黍米。立柜侧方悬着一面挂镜,敞开的一排窗户吸纳进充足的光线,正好照在镜子上。
大方桌是季宋临的工作台,除了堆起来的纸头外,还留出了一大块空地,摆着墨水池、各式各样的尖头笔和细毛笔、炭条、无色的化学试剂。一张未完工的画摆在垫子上,符阳夏上前去看,才发现季宋临画的是狐狸的半边脸,另一半还只有铅笔草稿。符阳夏认得出来,这就是代表狐魃门下的笑面狐狸。
季宋临的桌上还有很多这样的狐狸画像,除此之外就是各种精细的彩色图案,有点像印在扑克牌盒子上的那种插画卡片。花像是要开出来,鱼像是在笑。符阳夏翻看了一本专门收录了笑面狐狸画像的册子,看完后合上本子放了回去。他站在桌子前徘徊,画完的、没画完的,都像烟雾包围着他。
他走到东边的墙壁前去,那上面挂着十几幅水彩肖像画,符阳夏认不出来那是谁。肖像画下面打了一排柜子,台面上光秃秃的,只有一个相框孤零零地摆在正中间。
相框里的照片吸引了他的注意。符阳夏把那个相框拿起来,他注意到相框的边是断裂后又用胶水粘好的,粘得很细致,看不出什么痕迹。里头框着一张褪了色的照片,拍的是一辆停在树林前的坦克,炮管上漆着“surges”,意思是“风暴潮”。有个年轻的士兵坐在坦克的炮座上,帽子歪着,没有看镜头,他侧着脸在逗怀里的小猫。小猫伸着爪子,想去抓士兵手里的那朵白雏菊。
符阳夏知道这个坐在坦克上逗猫的士兵就是自己。他知道是谁拍摄了这张照片,他没想到季宋临竟然把它洗了出来,还镶在了相框里。
季宋临扎好了花,排好长短和颜色后用绳子捆成一束,再用干净的旧报纸包起来。他扎好牛皮绳,绕着捆扎绳子的地方编了一圈麻花结。季宋临抱着花看了看,在边上插了几株白色的雏菊。
房子里没有人出来,符阳夏还在里面。季宋临收拾好工具和桌子,擦干净靴子上的灰土,捧着花束推开了虚掩的门。屋子里很安静,夕照正在立柜和挂镜间来回穿梭。符阳夏踩着楼梯往二楼走去,他没有回头,似乎没有意识到季宋临进来了。他上了二楼,打开一扇门走了进去,然后把门关上。
季宋临看了眼一楼的摆设,一切都保持原样。他看到了肖像画下的那个相框,相框挪动了位置。季宋临的目光在那上面停留了一会儿,抱着花走上了楼梯。
打开符阳夏关上的那扇门后,季宋临刚走进去,立刻有条手臂勒住了他的脖子,半个身子压上来,把季宋临压得一仄。季宋临反手关上门,拉住勒着自己脖子的手臂转身,顺手把一大捧花放在旁边的空柜子上。他用了两秒钟就反客为主地箍住了偷袭他的人,转了一圈后把人摔在床上,手伸到腰后去拔出了枪。
符阳夏被压着,季宋临的枪口顶在他心脏跳动的地方。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对峙着,相隔不过十几厘米,呼吸都是烫人的。符阳夏抬起手,按在季宋临拿枪的那只手上,扣紧了他,说:“你为什么不朝我心口开枪?”
季宋临看着他,很久没说话,但他的眼眶却越来越红。符阳夏看到他眼睛里的自己越来越清晰,但一下又变化出许多个幻影。他知道那是泪水,季宋临的眼睛里蓄着泪水,却没落下一滴。
“你为什么非要这么问?”季宋临说。
“是我把你推下火山口的。而你却没有提起过那件事。”
“不是你推的,是唐霖干的,我知道。”
符阳夏眨了眨湿润的眼睛,看向别处,把手背放在嘴唇上。他一直摇头,然后看向季宋临,说:“我没有去阻止他们,我就这样在旁边站着......看着你掉下去,直到你被烟尘淹没。我做了一个错误决定,才让一切都走上了歧途。今天我是来认错的,我来请求原谅,我希望能让错误的轨道回正,让你把受到的伤害都还回来。”
他说后来就崩溃地落下泪来,他这个年纪、这个身份的人本不应该会有这样的时刻,但符阳夏确实哭了。在胸腔中郁积多年的愧疚和悲伤,都在这时袒露了出来。
当初的爱,在多年后就化为了愧疚。符阳夏自己也无法辨别这到底是什么情感,时间过去得太久了,久到日月皆断、恩义俱绝。曾经该有的热忱都抛却了,只余下灰烬在叹息。
季宋临看着他,像在思考,或者在看另外的一个符阳夏。他的心脏再一次缩紧了,就像刚才在花圃里听到符阳夏在身后叫他时一样。就算背对着他,季宋临仍能立刻分辨出那是谁的声音,如果是白逐站在他身后,说不定季宋临还不能很好地判断。符阳夏是最特殊的那一个,他代表了季宋临最好的一段时光,那段时光里有他参与。
过了会儿后,季宋临用左手盖住符阳夏的双眼,他不想看到那双眼睛里露出的感情。季宋临感觉到手心是湿热湿热的,发烫。烧灼的疼痛感。
他挪开了枪口,把枪丢在一边,低头在符阳夏耳边说:“我不会朝你的心口开枪,但我也不会原谅你。”
符阳夏默然。季宋临给他擦干了泪水,摸到他鬓边的头发时,他这才发现符阳夏的白发甚至比黑发都要多。衰老让他们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充满激情,因为激情过后留下来的只有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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