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你把我的家底都查得七七八八了。”白逐说,“你是从符阳夏那里得知的消息吗?
“当然不,父亲现在忙着他军委副主席的工作,他几乎都没搭理过我。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不然我这些日子只是待在家里看看新闻就完事了吗?”
“但你的动作有点出乎我意料的迅速了,而且你竟然能查得这么清楚,闻着味儿就往侯爷公馆来了?”
符衷抬了一下眉毛,白逐说话刻薄,但他仍表示肯定:“我大概充满了探索精神,不然我也不会一直为‘回溯计划’忧心忡忡了。”
白逐笑起来:“你恐怕不是为了‘回溯计划’,而是为了季垚吧?”
符衷丝毫没有反驳:“要这么说也对。”
白逐不说话了,她转身走向玻璃墙边,伸手把帘子往两边再拉开一点,好清楚地看见屋外的飞雪。符衷在这时环视了整间大厅,上凹的穹顶把二楼的回型栏杆也囊括进去,原先放蜡烛的地方都改成了壁灯,法国铜鎏金在这时就显现出光彩熠熠的真面目来。在大壁炉对面摆着会客的一系列家具,都罩着浅色调的护套,地上铺着崧蓝色的地毯。长沙发后面钉着一排及腰高的木柜,台面上摆着一盆海母石、一套形态不一的羚羊铜像,还有一个老式留声机。也许在上代、上上代簪缨侯爷在世的时候,这台留声机就曾在夜里的宴会上放过音乐了。
火还在壁炉里旺旺地烧着,佣工来添过一次柴。源源不断的热气就从壁炉传到大厅的每一个角落,尽管只隔着一层玻璃墙,但符衷仍觉得从壁炉到旷野是很长的一段距离。他听到松枝在火堆里噼啪作响,犹如草原上的篝火,那些烟雾往上飘,微微泛紫。符衷想到了梦里的紫色烟雾。
“我可以到实验室里去看看卡尔伯的主机吗?”符衷在白逐拉完窗帘后问,他最好了听到否定回答的准备。
白逐的嘴唇被涂成莓果色,边角都修饰得一丝不苟,就像她这个人一样束缚在条条框框的规矩里。白逐看了符衷一会儿,拒绝了他的请求:“虽然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主机里藏着什么东西,但我现在还不能让你看到那些秘密。除非你能把我儿子活着带回来,这就是换取卡尔伯的条件。”
“夫人的意思是,如果我把季垚带回来了,我就能查阅卡尔伯主机里的内容了对吗?”
“当然,到时候整个卡尔伯系统都是你的了。你大可放心,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我说出来的话就是一定会做到的,没说的就是不存在的。你不用乱猜。”
“我还以为您的条件会是让我离开你儿子。”符衷说。
白逐扬起修饰过的眉毛,她脖子上的项链吊坠是一只红色的火烈鸟,刚才被银狐皮围脖挡住了,符衷没有看见。白逐抬起唇线微笑,季垚把母亲的笑也遗传过去了,符衷一下想到了季垚笑起来的样子。季垚很少笑,跟符衷在一起之后笑得多一点,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又回到以前不苟言笑的时候去了。杀死季垚笑容的不是他生来的基因,而是他遭受的苦难和肩上的重担,以及他自身的孤独和野心。
“我可以说我们已经暂时冰释前嫌了,我也不会再去阻拦你爱我儿子的脚步了。”
“啊,是的,我爱他,并将一直爱下去。”
“我会监督你的一举一动,如果你对季垚有什么不好的意图或行为,你就该好好尝尝鲲鹏门下的铁拳的滋味。”
“您真的很爱您的儿子。”
“造了一辈子孽,我如今还是做点好事吧,就当积阴德了。”白逐说,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你把我的家底查得那么明白,那你知道我其实是去做了试管才怀上的季垚吗?”
符衷脑中的神经震动了一下,白逐忽然说这件事着实给了他不小的冲击。白逐从符衷的表情看出来了他现在是什么心情,她很淡地笑了笑,别开视线继续说下去:“我在跟季宋临结婚之前就知道自己身体有问题,季宋临也知道。我们结婚不是因为爱,而是迫于家族的压力才勉强凑合在一起。结婚后我和他各自生活,但继承人问题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一道难关。拖了两年之后拖不下去了,我们才去做了试管婴儿,季垚就是这样诞生的。”
白逐说完之后静默了许久,符衷低头点着鞋尖,他的眉峰蹙在了一起。两人就这样沉默着,符衷过会儿才开口道:“他能来到这个世界上真的很不容易。”
“其实谁都不容易,也包括你。你该去问问符阳夏关于你出生之前的事情,你就会发现,你们能够降临到世上,已经是一个奇迹。你们很幸运,一生下来就不愁吃穿,荣华富贵;你们也很不幸,偏偏降生在这么一个藏污纳垢的地方。大概在出生的时候就用尽了上辈子下辈子所有的运气,所以一生只能伴随着这样或那样的不幸。”
符衷发现白逐的眼睛湿润了,她说着说着就抬手去用手指点掉即将落下来的泪水,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白逐转过脸看向别处,这可能是她唯一愿意主动分享给符衷的故事。符衷沉默不语,白逐没想等他说话,她收拾好表情后转过身子面对她未来的男儿媳,说:“你应该要明白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些,如果你再对他不好,我会让厄运伴随你的后半生、下辈子、下下辈子,我有能力做到。”
这是白逐在短短几分钟里第二次警告他了。
符衷感受到了白家夫人施加在他头上的压力。
“说真的,”白逐看着符衷的脸说,“我曾经无数次想过自己儿媳妇是个什么漂亮女孩,我甚至还亲自挑选各个品牌最新的婚纱和西装款式。我没想过这个漂亮女孩竟然变成了漂亮男孩,还真的挺漂亮的。接下来我大概要去给品牌总监通个电话,让他们别再给我推送婚纱了,换成西装。”
“我会常来听听夫人的意见的。”符衷垂着睫毛说,但他的眉梢飞上笑意,白逐从他的眼角看到了万种情思。果然爱是装不出来的,白逐这下知道了。
自从白逐用新眼光去看待符衷之后,她就觉得自己脑中某个根深蒂固的地方松动了。有些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是一码事,等到真正降临到自己头上,那就是另外一码事了。和平大使是对的,时代早已大变样了,但白逐觉得自己现在才睁开眼睛看世界。
符衷刚想提起初代坐标仪,他听到白逐有了一个新提议:“你愿意和我一起去一趟季家吗?我有个东西想让你看看。那也是季垚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
初代坐标仪的想法被掐灭了,符衷暂时把这个搁置在一边,因为他还有很多机会问出口。符衷同意了白逐的提议,他们乘车离开公馆,前往猎场别墅。当符衷踏进长满古树的庭园时,在寥廓的天空衬托下,别墅的屋顶好似削出来的锯齿,笼罩着雪天透明的寂静。冰封的池塘中央有个黑黝黝的窟窿,山神雕像沉默着坐在石台上,园丁气喘吁吁地把安有铁头的铲子橐橐有声地扎进花圃栅栏下方。
符衷在沿着园中的小径往里走去时,他不由自主地就对这座别墅多加关注。符衷试图唤起被大雪掩埋的春天,他觉得季垚曾经生活就埋在这些白皑皑的积雪下面,只等着自己去探索。他的皮鞋每踩下一步,他就觉得自己离季垚又更近了一些。符衷幻想着有那么一天,也许是春日,也许是夏夜,他和季垚一起走入这座绿荫森森的大花园,听过潺潺的水流声,再牵着手往家门前的台阶走去,谈论着有趣的见闻。
白逐直接带他上了二楼,符衷匆匆扫视了别墅内部的布置和环境,他在这里看到了几百年历史的缩影。白逐打开了一扇门,开门前甚至都没有问过符衷,仿佛这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白逐开门之后说,这是季家老家主的卧室。
房中阴凉的空气扑面而来,符衷打了个寒噤,这种寒冷与他经历过的寒冷都不太相同。在白逐的邀请下,符衷整理好脖子上的芦灰色围巾,走入宽敞的卧室书房。三面都围着大立柜,里面塞满了各种书籍,符衷扫了一圈,有常年位于畅销榜的高品位书籍,也有几乎绝版的民国旧书。
书房侧面的门打开后,白逐先走进去。符衷则在书柜围成的房间里待了一会儿,他端详了一阵干净的书桌,桌子右侧有一个整洁的吸墨台。这间屋子给人压抑的气氛,也许是人气不够旺,它大概已经空置很久了。符衷过会儿才穿过侧门,门后是一条小过道,用来放置香炉,他闻到了柏子香。
白逐拉开了卧室里厚重的天鹅绒帷幔,露出宽敞的玻璃阳台,能够一直望到防风林外的河流和芦苇荡,淡色的山峦充当远景屏障。符衷真正进入卧室的时候,他就感觉胸闷难忍,心跳无缘无故地加快了许多,一种粘滞的窒息感朝他袭来。他皱起眉,四处看看房中的摆设,深色的家具使得房间异常沉闷。
墙上有一幅大婚纱照,家主的油画挂像就放在旁边,符衷一眼就看到画上男人的相貌,他惊异于季垚那张罂粟花一般艳丽的面孔竟然是祖先代代相传的。季家男子的长相极具有辨识度,历代的家主个个都眉宇堂堂。符衷忽然觉得自己已经见过季宋临了,不用亲眼所见他就知道季宋临的五官该长成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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